童年和少年时代在水电建设工地度过,跟随叔婶从一个峡谷迁徙到另一个峡谷,像吉普赛部落流动不定。那个世界很小,总是两列山峰一条河流,狭窄岸边的职工住宅区便是儿时的天地。缺少文化氛围熏陶的孩子野性十足,玩弹弓,滚铁环,弹玻珠,光着腚下河扑腾,撒开腿上山疯跑,也乐在其中。那时候,最盼望的是过年,从年三十到正月初三,玩得开心,吃得解馋,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
有一年腊月间,婶买回了一幅新年画,很奇特,引起邻居婶姨们议论。那是一幅清丽淡雅的国画。画面上,一男人背向而跪,后襟高高掀起。他身后有一少妇和男孩站立两侧,主角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她弯着腰,左手捋袖,右手执一根长针,正在他的背部刺字。。。。。。
《岳母刺字》端贴在壁,每日仰首可见。叔说,做人要像岳飞,精忠报国。婶说,可惜奸臣当道,忠良受害。家有来客,也都睹画而侃,或一段故事,或某一传说。久而久之,岳飞的事迹与形象在我心里日亦完整。那时初为少年,曾为千军扫胡骑、收拾旧山河而激动,为谗言满朝廷、金牌催逼紧而焦急,更为英雄血染风波亭、忠魂含冤怒不平而愤恨。
正是这幅年画,引导我16岁从戎,把青春献给了国防绿。难忘霞光里,同战友们高歌《满江红》,月光下,抑扬顿挫吟咏《小重山》。“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那词句,深深触动着心灵。
是的,精忠报国,与日月同辉,昭示着后人。但这字眼里,又凝聚着多少痛苦、血泪乃至生命的代价。可慰的是,爱与憎的历史从未中断:宋时,岳飞遇害,“天下闻者,无不垂涕,下至三尺之童,皆怨秦桧。” 元时,人于秦桧墓前植桧树,一劈为二,号 “分尸桧”。清时,一名叫秦涧泉者,于西湖岳墓前叹喟: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
少年时偶遇的一幅年画,在心里珍藏了几十年,始终没能忘记。说来也奇怪,这漫长岁月间,我曾阅览过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美术作品,法国野兽派、印象派的代表作,甚至达·芬奇、拉斐尔、梵高的名画,也都没那经久不衰的忆念。这些年居住都市,年画已被挂历所代替,家里挂的,有古代仕女图,有当代明星照,有金发女郎,有东赢淑女,其中不乏可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之貌,但都如过眼烟云,消逝而去。
我想,人的一生,能记住一幅于自己有益的画,也算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