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母亲仙逝后,哥哥遵照了母亲的遗愿,将母亲的薄棺,葬在村后的那片地里。
这一马平川的原野,曾是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粮仓,人们在这方仁慈的土地上,热烈地耕耘着乡村平常朴素的岁月。季节有轮回,春夏秋冬,暑来寒往,土地上的庄稼,也在轮回的季节里,播种收割,来来去去,就像我的脚步,注定了从这里出发,但又在某个特定的日子,无论我身处何方,都必须赶回来,不会、不敢也不能失约于时间,或说自己的内心。因为,这里有我熟悉的乡音,有养育我的土地,这土地里,还有我苦难一生的母亲。
母亲虽然不在这个喧嚣的尘世了,但留在这里的时间,始终在活着。如今的乡村,土地成了打包出售的商品后,从村庄到我家那块叫做“头沟”的自留地距离,已经被现代化农场的农场主,修成了一条坦荡荡的砂石路,我能驱车直达到母亲的坟头。几分钟的车程,母亲生前在这里,却用她那长满老茧、从包裹的小脚又解放过、变成畸形的“大拐脚”,含辛茹苦,周而复始地丈量了一辈子,直到母亲寿终正寝,尘埃落定于这毕生纠缠的土地。
在母亲坟地的周围,哥哥种了麦子。清明时节的麦苗,正在努力地拔节,孕育麦穗的浆水,绿油油的,簇拥着凸起的土丘。这土丘里裹着母亲瘦弱的身子,与泥土融为了一体。至今,我还不肯承认,我亲爱的母亲,成为了我的故人。
母亲生前说,我是她生命的这根枯藤上,生出来最小的葫芦瓜,完全是一个意外。她说生得太多,真的养不活了,于是,在国家刚刚提倡计划生育政策那个的年代,她瞒了父亲,穿戴上斗笠蓑衣,挽起裤管,打着赤脚,冒着五月的梅雨,赶到离家十几里地的医院。
当腰弯背驼、满头白发的母亲,十分狼狈地站在医生面前时,医生诧异地望着母亲,用斩钉截铁地口气,拒绝了母亲想做接扎手术的请求:“您老人家都多大年纪了?还做什么手术,回去吧!”其实,母亲那年才四十多岁,只是,生活的困境与窘迫,让她过早地步入老态了。
在母亲贫瘠的躯体里,如一束包浆的麦穗,急于长成一枚能给母亲给予希望的谷物,我,还是来到了这个人世间。可毕竟已是高龄产妇的母亲,背负着生活沉重的枷锁,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她那已经干瘪的乳房,实在挤不出可以滋养我的奶水,母亲很无奈地无数次骗不谙世事的我,说奶子被一种叫猫虎的怪兽,昨晚偷走了,我信以为真,直到叫安友的小伙伴,每天从学校发欢似的奔跑回家“讨奶”,并且屡次向我炫耀时,我回家拽着母亲衣角不放,哭着吵着一定要吃母亲的奶,母亲一边愠怒着抽打我的屁股,一边裸露出佝偻的胸膛。在母亲的怀里,我噙吸着母亲没有奶水的奶头,享受着她那氤氲的体温和淡淡的体香,竟安静地睡着了,只是,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睛和脸上风干的泪痕。
站在母亲的坟头,我必须仰头看那棵我亲自种下的柏树高度了,是啊,才过了几个清明节,这树已经两人多高了。一只沙雀,翅膀一张一翕,倏然从柏树顶上掠过,瞬间,令人恍惚的是如驹过隙的时间。时间里的曾经许多事物,在同一个维度里,从未走远,如我从小记得母亲的模样,定格在时间里,始终是一个样子。对于母亲生前来说,在生命的钟表盘上,她行走得异常艰难,时间,是母亲一天一天煎熬的日子,冗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但她一路跋涉,坚韧而坚决,她的腰身,弯得像一张失去弹性的弓,她那稀疏的白发,像老屋旁的柴垛上,来不及融化的雪。终于,母亲有了她人生中最大的收成,是她的一群儿女们,都陆续成家立业了。一生劳碌的母亲,还是那个样子,但她的耳朵已经无全失聪,右眼已经完全失明,她时常用浑浊混沌的视线,注视着村庄里来来去去的人,竟自言自语地说:“人的一生啊,无非就一个熬字!”
母亲离开的时间有多少年了?我竟经常问自己,提醒自己,其实,我的心里也许是不愿意记得那么清楚吧,我害怕时间会偷走我对母亲的记忆。都说母子连心,我是深信的。
十五年前那个寒流提前到来的深秋,身在异地的我,忽然心神不宁,似乎总有母亲喊我的乳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一阵莫名的焦虑后,我还是决定回去,当我日夜兼程赶回家,赶到母亲的床前,握住母亲枯柴棒一般的手,几经昏迷的母亲,睁开了那双残疾了二十多年的眼睛,母亲枯瘦的脸颊,泛起了微微的红润,我们母子相望的那一刻,夺眶而出的眼泪,便模糊了彼此。当我贴近母亲脸庞,为母亲拭去泪水的时候,母亲在世上留给我最后的声音,已经微弱得令人锥心般地痛:“伢,我等你回来了!”接着,母亲的手慢慢地从我的手掌上松开,滑落,轻飘飘的,似一枚秋风中的落叶,跌落进深邃冰凉的夜色之中。
在那个清冷的秋夜,母亲像一盏枯灯的熄灭,终于熬尽了生命的灯油,生命的时针,永远地停在那个时刻。和村庄里的许多物是人非的事物一样,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模糊了,但又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回来,回到我的记忆里,清晰起来,刻骨铭心,如今天,我站在母亲的坟前,站在这清明轻柔的风中,好想好想喊一声:娘,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