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独自一人来新疆求学。如果说我在这个学校算比较穷的学生的话,还有比我更穷的呢。我来上大学前家里好坏还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买了一双皮鞋,可是在我报名那天,我就亲眼看见一个女孩子竟然穿着一双脚底都快磨烂的胶鞋,只背着一个小背包就来了。
就是这个女生,竟然和我在一个系一个班。时间不长,她不知怎么就到学校的播音室当了播音员了。我那时爱写一点文章,每当晚饭时,学校的广播响起,我的文章就被一个柔和清脆的嗓音读出来,在黄昏傍晚的悠悠宁静中,平添了许多韵味。那个读我文章的姑娘,当然就是她。
事情也真巧了,在一次排座位后,我们竟然排在一个桌子上。我以前写好文章后还要手抄在稿纸上,错一个字就得撕掉一张重写,一篇千把字的文章写下来,常常费了十几张稿纸。这让我很心疼。她是播音员,公家常给她发稿纸,她就把她的稿纸送给我,她说她喜欢我的文章。
我们逐渐熟悉了,我也了解到一些她的情况。她家很穷,在南疆一个团场连队,父母在她小的时候就离了婚,她跟着残废的父亲。然而她的清贫困苦和她的勤奋努力同样显著,在学校生活中我也可以看得出。开学不久,她就带了三个家教,其中一个是免费的,参加我们搞的一个活动。她帮我们宿舍楼下卖早餐的小老板打工,每月挣80元。每个星期天带2个下午的家教,每月底,她还负责清洗学生宿舍的床单被套。
即使这样,她仍然是十分拮据和十分节俭。她穿着中学时的天蓝色的羽绒棉衣,拉链坏了,用线牵着,自己在外襟上剪个口子,缝了一粒黑扣子,好把领口捂严实,她经常穿布鞋,几乎从不添新衣服。她的那种朴素整洁还像一个中学生。因为她年龄还小,还没有人注意到那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和她那越来越红润鲜艳的面庞,还有那轻盈如燕的脚步。那时,她还是一只丑小鸭。
我知道,每到开学报到,她都要发愁一阵子,她的学费必然是借了许多的。这一阵子,她肯定要更俭省地过日子,她要想法设法地挣一点钱、一部分寄回家还账,一部分留下做日常生活费。
我们的学校后面,是一大片棉花地,一眼都望不到边。从内地来的学生,乍一见到,往往都要惊异于它的平整辽阔。即使以号称八百里秦川陕西来的我,也一样惊讶。和它相比,秦川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每到开学不久,许多学生都在田里帮人干农活,挣点钱补贴学用。
我们坐在一块上课,我常能看到她手上和胳膊上的伤痕。我知道她一定是去拾棉花了。我想帮她,但是又不能让她觉察到。那天我对她说:“下个星期你也带我去拾棉花吧?让我也发点小财。”她侧头看了看我,笑了,说:“要发财?可以!但不许中途溜号。”我说:“你也太小看我了。你看我这双手,多么修长灵巧!这双手本来是弹钢琴的呢。”说着我摊出两只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咯咯地笑起来,说:“你先别吹牛,去了再说。”
星期五的下午,两节课一完,她就叫我收拾东西,准备去拾花。我们来到最近的一块地里拣了半天,收工后约好,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后一块再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如约来到棉花地里。她从小在团场长大,拾起花来双手倏起倏落,简直像蝴蝶飞舞一样.看得我的眼都花了。我总是用一只手拣,满了再递给另一只手,然后再放进挂在xiong前的棉袋里。半天的时间,一袋还没有满。但我并不想偷懒,主要是受了她的感染。于是我俩都不说话,只顾不停地拣着。
到了午饭的时间,那家主人提来了一只大木桶,盛着满满一桶粉条碎肉汤,又端来一大盘馒头。那饭好香。吃完饭,我们在棉花地里坐着歇了一会儿,又继续拣起来,一直到天快黑。
两天都是这样。第一天我能拣三四十公斤,第二天,我估计拣到六十公斤了。而她每天的数量都是八十公斤以上。
主人来过了秤,把两天半的工钱算给我们。他拿出一张100元的给了她,又拿出一张20元的,还有一张5元的……我听见她在那边轻声要求主人把钱换开,分成两份。我低下头没吭声。(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
等我们走到回学校的路上,她把钱拿出来递给我,说:“给你,一人一半。”我没有接。她惊讶地看看我,笑着又往我手里塞了塞。我把钱拿过来,说:“这是我打工第一次挣这么多钱啊。”她笑了,问:“真的?你表现不赖。”我把钱又塞回她手中,说:“我有个建议:这钱你拿着,给我们买饭票。我们在一起改善一星期伙食怎么样?”她双眼发亮,盯着我的脸,作出狡黠的神情:“那你可别后悔,说不准哪天全被我吞吃了。”我说这样更好。
这时,我一回头,看见在夕阳的映照下,棉海如披上一层红纱,半天如火,半天又澄蓝,山如泼黛,一切都鲜艳明丽,一切又都层次分明,互不浸染,如同日本的浮世绘。
我说,快看快看!多美啊!
她回过头来,也一下惊呆了,喃喃地说:多美啊!
好多年以后,我仍然忘不了那晚霞满天的情景,就像我忘不掉一直记着的这首诗:
串起来是一只金质的钱帛,
给你,我的清贫的友谊
假如用思念把月光串起来,
串起来是一只银质的项链,
给你,我的褴褛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