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七岁就开始上了小学,记得学校有一棵大人胳膊一般粗的绒线花树,花开的异常美丽,像一个个火红的鸡冠;又像一大群穿着绿色军装,扭着秧歌的大姐姐,一手拿着红宝书,一手拿着粉红色的羽扇,随风舞动,毛毛绒绒的,特别招我们这些小家伙喜爱。当时我不晓得那是什么花,只晓得校长张老师对它爱护有佳,绝不允许我们爬树摘花。这其中也有对我们安全的呵护,但更多的是,他对这棵树有种特别的关怀,就好像他对待自己的子女和学生一样。
当年的小学学校是由一所古庙改建的,学校里除了老师带高年级学生,顺着学校围墙栽种的几排泡桐树,只有这棵合欢树每年开花,结荚(因当年泡桐树还是幼树期,泡桐树开花结果也是后来才知道滴)。学校原先有个花园,听说早已不让种花,花园养的全是泡桐树幼苗。
每到夏收之时,合欢树便开了花,校长张老师总爱坐在树下乘凉,喝茶,赏花。
那时,我们没有那么长的暑假,大约仅仅只有一个月天数,所以,我们放假迟。夏忙以后,正是合欢花盛开的季节,我们便能每天看到它。有时老师组织我们在那树下早读,我最高兴的是面对那棵花树。也常有同学和我一样仰望看花出了神,忘记了晨读,为此没少挨班主任女老师的教鞭的敲打。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正是全国开展批林批孔高涨的一年,村子里到处张贴着宣传漫画,墙上用白灰涮写的各种各样的标语。爸妈们白天生产队上工,晚上还得去参加各种学习。因为我家成份的关系,他们额外比其他生产队社员艰辛些。那时候,我们上学放学,从来不需要爸妈接送,都是自个儿搭伙成群地去; 放学时大家自动排着一条队列,唱着歌走出校门,直到自己家门口。我们放下书包,还要帮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割猪草,喂个鸡什么的,然后才能去疯耍。一般,我们玩得很晚才各自回家睡觉,有时父母还都没有回到家。感觉那时我们很乖,也都很勇敢,懂事。不似现在的孩子,上学放学都必须有人接送。
那场全国式的运动,我们小学生也不可避免。学校组织了红小兵文艺宣传队,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位漂亮的女老师,姓胡,曾是县造反派文艺演出队的。她和一位姓王的老师担任了学生宣传队的教练,经常教队员们排演节目和教队员们练习鼓乐。我虽从小对艺术有一些天赋,但因我家成份的关系,我连渴望带上红领巾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进演出队。但我时常偷偷地跑去看他们排练,听他们练习各种鼓乐。私底下,自己也模仿学习他们的样子,尤其是鼓乐,我特别感兴趣,暗暗记着鼓谱,并时常用手指当鼓槌在木橙上或自己大腿上学着敲打,很想自己能亲自去大鼓上敲一敲。
也许是冥冥中我活该有那么一遭。夏忙以后,学校文艺队开始改学一种当时流行的造反鼓乐。施大鼓的是四年级一位姓上官的大同学,他哥是社革委会的头头,又是公社民兵营长。他个子长的挺高挺壮,但人却很憨厚,鼓谱老记不对。听说马上就要去公社参加平整土地动员大会和批林批孔游行演出汇报大会,老师们很焦及,所以加强了他们鼓乐队的强化练习。
有一天下午,课余时间,乘老师们在开会学习,我又偷偷跑去看他们练鼓。我去时,上官因为老是擂不到鼓点上,正被伙伴嘲笑数落,看着他那憨熊劲,像做了错事,很无故的样子,好笑到极点,不由得我大声笑出了声。上官看见我这个小年级学生也笑他,气恼地说:“你笑啥!不服你来敲一下试试”。
上官家庭成份好,shenti也长的比同龄孩子高而强壮,但他从不欺负我,还时不时保护我,带我去玩,掏麻雀窝。所以,我并不害怕他。他看我还在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大概有五六颗水糖果,说:“你若敲得好,这些就归你”。
水果糖,在那个年代是个稀罕物,一般家庭孩子一年或许春节才能尝到。上官一下子拿出了这么多,同学们眼睛都睁的老大,有几个还流出了涎口水。几个高年级哥哥怂恿我,把我拉到大鼓前。我望了望上官说:“小叔(按本份他大我一辈),我若能敲,把你那红领巾让我偷偷戴一会儿,行不?”
上官平很珍爱自己的红领巾,平时我想摸一下都不舍得给。听罢我之言怔了一会,看了看其他小伙伴,涨红了脸,终于从牙缝里憋出一个字来”行“。
我拿起他极不情愿挮过来的鼓槌,按着平时在木橙或大腿上偷学偷练的谱子,有模有样的敲了一遍。然后,斜着眼看着上官,心中别提那得意劲。上官很不服气,噘着小嘴说:“算你蕞怂行,但你若能和大家配合着擂一圈,我就服你”。
一位四年级大哥哥说:“小创能敲对鼓谱,我们大家配合配合,试一试”。并暗暗对我树起了大拇子,我受到教励,开始和大家一起,紧锣密鼓地敲了一通,居然还不错。于是,大伙就又多敲了几遍,顺畅激荡的锣鼓声吸引了好多同学赶来围观,“咚不隆咚——呛,咚不隆咚——呛,咚不隆咚伧——伧,咚不隆咚——呛....”
大家敲的正在兴头时,突然一声断喝:“停!”“谁让你敲的?哼!”“造反鼓是你这种黑五类崽仔子能敲的么!”“反了你!“
伙伴们嗄然而止,不知所措,都呆愣愣的看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那位漂亮的胡老师,气哄哄地走了过来,似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把我拎了起来,一下把我摔了出去。然后上前,审犯人似的反拧我双臂于背后,提起我向老师们办公的房间走去,痛的我一路“哇哇“大哭。
当时学校有三间供老师用的房子,一个是校长常住兼办公的房子,另两个房子是供老师们集体办公学习的。
我被反拎到办公室,当然免不了一阵克,看着平时善良又漂亮的女老师,那气极败坏的样子,我有些怕,但就是我不明白她为甚会这样?!我虽然没经过老师允许,私自敲鼓,也不至于对我这样啊!有位年纪稍长的老师过来说:““算了吧,还是个碎娃子,不懂革命的重要xing,批评教育一下,认个错就算了”。
”不!必须写认罪检查,这是反动xing质!“女老师吼道。
认罪?反动?不会吧!我听了,感到这几个字很扎眼,敲个鼓就这么严重?心里开始有些害怕起来了。去年冬季寒假期间,我和邻家一位同龄女孩在路边互相推耍着玩,可能我一次用力太猛,把她向后堆倒,坐在了生产队麦田的地里。正好被村上一位女民兵看见,上来就把我一顿好打。大姐听见我大声的哭叫,赶紧跑过来,一边护着我一边和她理论。最后被弄到大队部,让我写了几句认错的话,结果大姐那可怜的,辛苦一天只能挣到队上五分工<人家妇女全天是七分,男全劳是十分>,硬生生让他们罚去了两天,而且她还得每晚去学习班按受政治思想贫下中农的批评和教育。那时的我,总认为大姐受的罪,是因为我写的检讨书。所以,当我听到又叫我写检讨书,还要认罪,还是反动,我害怕极了,怕父母也会因之受到什么连累。我那小小的倔犟一下子冲上了头,哭诉着说:“我没错!我也没有罪!我怎么反动了!我为啥不能擂鼓?我能敲好啊,呜呜”。
这下不得了了,”小人年纪就这么顽固!想上天!想造反.....”
女老师一下子咆跳如雷,吼叫连连,我感到屋顶都有被她声音震塌的可能。
我坚决不写检讨不认错,也不认他们说的什么反动罪。她一时也没办法,打也打过了,骂也骂累人。最终在那位王老师的劝说下,女胡老师才稍稍消了点气,她指着办公房门口让我先站在那,一直要等到,她们学习回来再处理我。
此时,正近傍晚时分,学生们都己放学回家,年轻老师都到大队部开会和政治学习去了。
我一人老老实实站在那儿,对面十来米就是那美丽的绒线花树,看着那树上一簇簇盛开的绒线花,还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晚霞余辉,我心中并没感到害怕。我侥幸地在心里认为,只要我不写检讨书不认什么罪,我就不会连累到家人,罚我站一个晚上都行。现在想起当时我,小小的年龄,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决心和勇气,我真佩服我小的时候。
我清楚地记得当年的那个晚上,我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心里还有一丝丝小得意。我胡思的乱想一通,不知不知己到了夜黑,毕竞年龄尚小,看着空荡荡的校园,灰蒙蒙一片。偶儿地,隐隐约约能听到几声远处传来小伙伴大声的尖叫声,大概他们又在玩小鹰捉小鸡的游戏吧,但到最后,我什么也听不到了,?狗玎侧玻暇何夷鞘蹦炅浜苄。铱己ε缕鹄矗?后悔自己当时正没有及时写检讨认罪。但又一想,认罪书一旦写了,会不会连累到爸妈挣不到工分,还得批判他们没教育好我。想到这,我来了劲头,自己也有了主意。我闲上眼晴,开始心中不停地默念着鼓谱,有时还默背几句爷爷私下教我背诵的唐诗,我沉醉在鼓乐和唐诗的中,己忘记了下午的不愉快,也忘记了害怕
我背靠着墙,闭着双眼,沉醉在自己营选的芬围中,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害怕。我不知心中擂了多少遍鼓乐,又背诵了多少首唐诗,紧结接着又反复默默唱着,老师教会我们的所有儿歌,《歌唱王二小》《我是小驶机》《早操歌》等等。
突然一声轻微的叹息,把我从我自己的梦境中拉了出来。我狰开双目一看,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都已挂在了天空,照在我对面的合欢树上,树影婆娑。张老师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树下,因为我在暗处,他并没发现我,刚那一声叹息是他发出来的。(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
张老师斜侧面对着我,他静静地站在树下,仰望着树,一动不动,很久很久。
虽然,当时有月光,花依稀可以看得见,树叶比白天看起来要疏松多了,月光从空隙中射下来,圈圈点点<当年的我并不知道绒线花树也叫合欢树,也并不懂得它树叶还有一个昼开夜合的特点)。我就是不明白,此时张老师为啥站在那儿?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见张老师从下衣裤袋里掏出一团,看起来很柔软的东西来。他紧紧地把它抱在xiong前,还是仰望着绒线花树,喃喃自语,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一声接着一声不间断地叹息着。当他把那团柔软的东西放到脸旁时,我明显地听到张老师叫了一声“绒绒”,便小声地哭泣起来。看起来张老师他很伤心,又好像是在有意克制自己的情绪,压抑着不让大声哭起来……
但我很快就感觉到,空气里慢慢地凝固着,一种悲痛凄凉的气氛,并向我压了过来。也许是因为下午我受到的委屈挨打,也许是由于饥饿害怕,更多的可能是张老师的悲情,触动了我善良的神经。我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张老师的节凑,哭出了声来。
“谁?”
张老师猛的惊觉,轻声的喝问。我看到他有些慌忙,急忙把那团东西往衣兜里塞,像在掩饰着什么,怕人发现。当他走到我跟前看到我,声音明显还带有一些沙哑,颤抖,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干嘛没有回家啊?”
当我说明一切缘由时,张老师一把把我搂抱在他的怀中,终于抑制不住他自己,大声地哭了起来,“孩子,你怎么也受了这等罪啊——天那!你还是个孩子”,我也跟着大声哭了起来……
最后,还是张老师把我哄住止了声,他把我带进他房间,点燃了煤油灯,给我倒了一杯开水,问我饿了吧,然后又从木箱子里翻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我,里边是六块小饼干。说实话,在我记事起,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来。张老师一边劝我快点吃完,好送我回家,一边从下衣裤袋里掏出一条红布(其实是一条红丝巾,当年我不认识),小心,细致,动作很缓慢,眼睛里含着一种温柔。他慢慢地把它折叠完,再用牛皮纸包好,yazai了木箱子的底部。完了,他回过头对我说,“孩子,帮老师个忙,今晚你看到的一切别对人讲,好吗?”我用力的点了点头“嗯,我会的,今晚的事就是咱俩的秘密。”
张老师笑了笑,走过来抚摸我的头,和蔼的对我说:“孩子,你可要记住啊,以后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我似懂非懂,但我还是恨恨地点了点头。”夹着尾巴做人“,这句话我永远记下了。
二日,在张老师的斡旋下,女老师没有过分地再为难我,只是罚我和几位高年级的哥哥,打扫卫生,清锄早操和苗圃里的杂草,劳动了三天。大游行开始了,经她默许,我终于有生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戴了一天红领巾,参加游行。
当年,因为我年龄小,我不清楚在张老师身上究竞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对他站在合欢树下的情形,以及他叠红丝巾专注温柔的目光,记忆很深。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对合欢树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向往。每当我见到合欢花开,我都会停下脚步,静静地仰望它一会儿。这种对绒线花的特殊情愫,伴随了我的一生
张老师的那个秘密,直到现在我也没对任何人讲过。
而那位胡老师,我十多年都没有原谅过她。直到有一天,她带着她八九岁的孩子,在路上与我不期而遇,微笑着,有点不好意思,主动和我打起了招呼。
现在,一切早都过去了,对于小时的我遭受那不明不白委屈的事,我曾经一直耿耿于怀。而现在想起,在那个荒唐的岁月里,不知发生过多少,比我遭遇还更荒诞的更严重的事情,我那点算什么?我又有什么不能释然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