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争日,夏争时,五黄六月争回耧。芒种这天,我给哥哥打电话,问他忙什么,他说晒麦子。我说,你挺能干,六亩麦子这么快就收割完了。哥哥在电话那端轻声地笑,还不快嘛,联合收割机不用一个小时就完工。
放下电话,大脑不由地想起三十多年前,村里人割麦的场景。那时,中国农村还没有自动收割机,更没有现在的联合收割机,人们都是用镰刀割麦子的。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既要拉扯年幼的我们,还要洗衣做饭、喂猪打狗,农活大多就由哥哥姐姐来做。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十一岁那年的麦收时节,天还不亮,姐姐就把我从睡梦里叫醒,起床了,去割麦。我问她,哥呢?姐姐催促道,赶紧的,哥早去地里了,现在说不定割了一垄了。
我没洗脸,没梳头,没喝水,没吃饭,就这样跟在姐姐们身后。五月的凌晨还是清冷的,我冻得哆嗦。姐姐说,你跑几步就暖和了。我们小跑着到了地里,哥哥果然割了一垄多麦子,并且把收割好的麦子一捆捆堆放在一起。麦收无大小,一人一镰刀,地头上放了几把磨得锋利的镰刀。割麦也有我的份,虽然我只有十一岁,即使我弱不胜衣。
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放眼四周,满是弯着的脊梁和浩荡蓬勃的麦浪,大家都在争分夺秒抢麦收。万一遇上雹砸,雨淋,大风刮,毁了收成,一家老小的口粮就难保。十七八岁的哥哥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对农活也是力不从心。但是他有责任,他要用他单薄的身躯在前面带头做榜样,姐姐们也是力所能及地随后。
我小时候很会偷懒,一会儿说渴了,要喝水;一会儿趁他们不注意,从裤兜里掏出准备好的火柴,点燃从地头找来的枯草,把有些稍微青色的麦子放在火里烤。当麦香味泛起时,我急不可待地用小手来回揉搓,嘟起嘴吹跑麦糠,把温热的麦粒全部倒在嘴里咀嚼。我的手上嘴唇上粘满了烟灰,姐姐回头吆喝,我跑过去往她嘴里按了一捧熟麦粒,堵住了嘴的姐姐不再催我。后来,我实在想不出更多的理由偷懒了,就跟在他们后面捡拾遗落的麦穗。
邻居张婶看在眼里,便放下自家的镰刀,手把手教我怎样给麦子打腰绳,怎样捆麦子。在十一岁那年清晨的麦地里,我大口吃着张婶给予我的饼干,浑身是劲。然后手脚并用,把姐姐们割倒的麦子捆扎好,学着哥哥的样子,堆放了很多个小麦堆。
待到天亮,母亲来送饭。哥哥的饭比我们要丰盛一些,多了两个鸡蛋。张婶给的饼干还有半包,我也让给了哥哥。吃饱饭,他们继续劳作,我就跑回家背着书包去上学。
麦子割完了,还得把它拉到平整过的打麦场里。我们家没有牛,哥哥姐姐在前面倾着身子拉着地排车,肩膀上的绳子是直的,透着力气。我自告奋勇在后面推车,其实,哪里是推,就是下坡跟着跑,上坡煞有其事在推,平坦路上小跑追蝴蝶。当姐姐发现我的不厚道时,她便找母亲告状,母亲总是说,她最小,你们让着她。以至于到了今天,当彼此之间偶尔有点不愉快时,哥哥姐姐们还会说,唉,你小,我们让着你。
拉回家的麦子得用铡刀从腰绳处把秸秆铡开,然后把没有麦粒的麦秸秆用叉子堆成麦秸垛。哥哥学着邻居的方法,堆到一半,吩咐我在垛堆上蹦跳,他再用叉子慢慢挑放上麦秸,我再蹦跳。如此循环,那样堆出来的麦秸堆很稳定,很瓷实。
铡好的麦穗部分用木叉挑放在场院里,哥哥拉来一个大石磙,是给麦子脱粒的。邻居大叔家的牛很听话,套着石磙一圈圈地转,任劳任怨。后来有了脱粒机,再后来的收割机,我都没有参与过。
确定小麦已经压好后,先用木叉把脱掉麦粒的麦秸从场里给分出去,再用耙子把剩下的带皮的小麦和碎麦糠归拢在一起,然后就用木锨来扬场。扬场是一个力度和角度的技术活,趁有风的时候,用木掀把轧下来的麦粒迎风抛向空中,借用风力吹去麦糠、麦秕子等杂物。
没有杂物的麦子,像极了黄灿灿的金珠。母亲和哥哥爱不忍释,蹲下身捧一把在手里掂量着,丰收的喜悦挂在嘴角。临近中午,麦子被均匀摊放在场院里,大约三公分的厚度。哥哥用左右脚在麦子上交替滑行,麦子就一行行、一排排很听话地凑成一个个小垄,像我学习用的本子均匀分格。
中午放学到家,母亲给我带上小草帽,打发我去翻晒麦子。因为每次翻晒完麦子,母亲都会偷偷塞给我五分钱小钢蹦,让我买糖买冰棍儿吃。不累,还有犒赏,我自然喜欢。可惜,这样幸福的日子也就三两天。当麦子晒得用牙一咬咯嘣响,就要颗粒归仓了。
一晃三十年,小村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不见那漫山遍野的脊梁挥汗雨下,再也不见老农们扬鞭指挥牛马耕耘播种,再也不见谁步履匆匆满脸憔悴。(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
偶尔回家,当年那些年富力强的叔伯婶子们脸上都有了皱纹,腰也无可奈何地弯了。她们见了我依旧亲切,唤我乳名,和母亲很自然地一起说笑起我小时候如何淘气又如何讨巧。母亲总是把我带回家的东西分享给她们,她们推辞不要,我就在旁边哄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