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园,我沿着河边的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蜿蜒曲折的小路走走停停,一棵老树吸引住了我。这是一棵被截去上半截的有些年头的树。树形似一把巨大的弹弓,又似一条倒挂的大裤衩;树皮苍老,斑驳皲裂;树身裸露,伤痕累累。从树上新生的许多嫩绿的枝叶来看,这是一棵老槐树。
很自然地想到小时候看的电影《天仙配》里的老槐树,那是一棵会说话的老槐树。槐荫树下,董永连喊两遍,让槐荫为媒,槐荫没有反应。等董永喊第三遍“槐荫树,槐荫树,我与这位大姐结为夫妇,请你为媒,你开口讲话”时,槐荫树竟真的开口讲话了:“你与大姐成婚配,槐荫与你做红媒。”最终,卖身葬父的董永得与寂寞天庭的七仙女结成夫妻。
枝头飞着几串雪白的蝴蝶,那是老槐树新生的枝条上开出的槐花,几只蜜蜂嗡嗡。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一下子浮现在眼前。
起蜜脾是个技术活:先要从蜂箱里找出被蜜蜂酿满蜜的蜜脾,然后抖掉蜜脾上的蜜蜂,最后用软毛刷轻轻刷去未抖干净的蜜蜂。抖蜜脾上的蜜蜂要靠臂力震动。拎起蜜脾,使它悬空,用力向下一震,最好一两下震掉蜜蜂,磨磨蹭蹭或碰撞到蜂箱都可能遭到蜜蜂的攻击。
蜜脾起上来,拿进屋子里,用割蜜刀削去蜜脾上的封盖蜡,就可以放进摇蜜机里摇了。
摇蜜其实就是跟蜜蜂抢食,这时的蜜蜂一般都很野,一不小心就会被蜇,惹毛了,逮谁蜇谁。
我轻轻地揭开蜂箱盖,用起刮刀轻轻撬动副盖(蜂胶和蜂蜡的粘xing极高,很容易使副盖粘在蜂箱上),然后轻轻地磨动副盖,轻轻地拎起它反倚在蜂箱后,因为副盖的反面也全是蜜蜂。
正当我把空蜜脾放进蜂箱时,突然感到右手大拇指奇疼,后脑勺的头皮跟着一麻,紧跟着感觉身上到处有蚂蚁咬的疼痛。这一疼,我松了右手,手一松,蜜脾的一头掉下去。大概又压着了一堆蜜蜂,这下真是捅了蜜蜂窝了。
蜜蜂们疯了一样蜂拥而上,左手右手,暴露在衣服之外的肌肤都中招了。貌似还有蜜蜂钻进我戴的面网里(面网,养蜂人护脸的工具),姑娘家家的被蜇得鼻青脸肿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我松开另一只手,落荒而逃。一群蜜蜂追着我啊,幸亏我跑得快,把它们拦在厨房门帘之外。
身后传来父亲的怒骂声:“郎不郎秀不秀的,你有什么用?”我的眼泪如洪水决堤了,半缘委屈半缘疼。
那天中午吃饭,晚上吃饭,父亲的主题就是训我,“郎不郎秀不秀的”,不绝于耳。
由此我对五月槐花的情愫变得复杂起来。讨厌吗?我是爱槐花的。爱吗?槐花盛开的时节,是蜂农的大忙季节,父亲一忙,我和二姐一个也跑不掉,天天挨蜜蜂蜇。槐花啊,要说爱你不容易!
在我的老家圩东百家村,每年5月8日左右,西边的黄海公路两边,南边的江界河圩坡上,生产队的田埂沟旁,人家的檐前屋后,处处槐花盛开。一丛丛、一簇簇、一穗穗,空气里到处氤氲着槐花的清香,沁人心脾。蝶儿飞舞,蜂儿繁忙,整个村庄掩映在一片雪白的汪洋之中。
这样的美景你能说不爱?
还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父亲从二姨父的蜂场带回一瓶蜂蜜。那是我们平生第一次吃蜂蜜,那种清香甜润、入心入肺的舒服惬意,一下子让我无限留念和向往。父亲告诉我们是洋槐蜜,洋槐就是钉刺槐。(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
从此上学放学路上,我和小伙伴们常常撸下一串又一串的槐花,有时直接放在嘴里大嚼,有时把外面的花瓣剥去,把细细的花蕊放到嘴里慢慢品尝。因此爱上了五月的槐花,爱上槐花飘香的季节。
后来,也许是因为我们太喜爱洋槐蜜了,也许是看到了养蜂的经济效益,父亲开始养起蜜蜂来。
父亲靠了养蜜蜂,让我们家成了村里第一个千元户,第一个万元户,率先奔了小康。
父亲养蜂事业最蓬勃的时候,有48个高箱(上下两层)的蜜蜂,最好的洋槐季摇了2000多斤洋槐蜜。虽然一斤洋槐蜜只卖一元一角多点,可那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啊。父亲说,那一年他52岁。
我收拾行囊去异地工作,奔向我的前程是在83年5月11日,又是槐花飘香时。我和几个小伙伴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槐花飘香的公路上。青天碧云之下,洁白的槐花明媚耀眼,满枝满桠,满树繁华。我也如冲出樊笼的小鸟,尽情地呼吸着自由清新、弥漫着槐花香的空气,内心的欢畅啊,无法言说。
然而,在我离开家的时候,父亲流泪了。父亲是希望我和二姐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的,现在断了左膀,能不疼吗?二姐告诉我这些时,我无言以对,感觉心里被蜜蜂重重地蜇了一下。
父亲一直希望有一个强壮有力的大小伙帮助他,可是他的儿子还太小。指望不上我了,父亲对二姐说:“你帮我,以后她们有的,都给你买。”
每到五月初,看到公园里或者道路旁一株两株的槐树,看着那稀稀疏疏凌乱在枝头的槐花,我就无限怀念老家曾经的那一大片槐花海洋,怀念那纯粹的洋槐蜜的清香,怀念那些逝去的美好日子,甚至还有点怀念那被蜂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