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猪生长慢,又是圈养,主人喂它要一天三顿低头弯腰,不像鸡、鸭、鹅那样散放,会自己觅食。“猪是老太爷,一养大半年。”那时,每家每户口粮按出工情况上秤杆挑,滴斤滴两地计较。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精粗搭配,青黄不接的时节要掺和山芋、萝卜才勉强糊口。上好的猪饲料是碾米的糠,辅以秸秆轧成的草糠,孩子打的青草和山芋藤之类。
养猪,猪种很关键。俗话说,买猪不卖圈,要看看猪妈妈,猪妈妈好,小猪仔一般错不了。运气好,买个小猪不管饲料好丑,一吃就饱,一饱就睡,饲料很快转化成蛋白质和脂肪。碰到犯绝的猪,吃好不吃丑,还好动,只吃不长肉。喂到草糠,一头扎在槽里直冒气泡,就是不进食——在槽底寻摸一星半点儿剩饭剩菜。用小棍子揍,它一生气把槽拱翻。
早期猪圈很简陋,土坯做窝,木棍围栏圈囿,砌砖瓦水泥结构的圈舍是后期的事。它逃出来,菜地就遭了殃。菜地是自家的倒罢了,是左邻右舍的可麻烦了。拿着棍子驱赶,它发起猪癫风来撒开四蹄,横冲直撞。蛮猪就得蛮养,在蹄子上拴根绳,甚至用一根铁丝磨尖从猪唇扎过去,打个环拘着它。猪嘴一瞎拱就疼,一疼就老实了。
猪圈塘有十几个平方,定期罱河泥铺在里面。猪粪、河泥和秸秆混合在一起,慢慢发酵,是最好的农家肥,布到地里可以改善土壤结构。
一头小猪抱回来,慢慢喂养,眼见到了腊月差不多才养肥。大多数人家会出售给公家。供销社收购员根据肥瘦把它分成一二三等,膘越肥脂肪越厚等级越高,价格也就越好。
生活教人学会生活。卖猪的那天早上,用最好的饲料把猪喂饱,希望增加一些重量。这哪瞒得过收购员精明的双眼,在猪体重里要折食,扣多扣少要看你和他熟不熟、有没有交情。曾经有一人家老婆,看着膘肥体壮、溜光水滑的猪被强赶上船,心里有些不舍,“大黑(那时黑猪多),放乖了,侍候你大半年了。你要争气,买上三等,就好了!”
“闭上你的嘴!”老公狠狠甩下一句,大清早的又不好发作。老实巴交的老婆以为一、二、三等中,三是大数,价格最高呢。
假如哪年风调雨顺,肥猪也可能自家杀。杀猪是一件大事,早就张罗开了。灶塘里架起树枝,烧开滚滚两大锅水,水雾蒸腾,严冬数九的寒气一下子驱赶殆尽,院子里暖洋洋的。小刀手是村上的,自学成才。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活,不是谁都干得来的,不仅要有一副拿起屠刀能杀生的好身板,还要有放下屠刀能成佛的大胸襟。
小刀手腰围油晃晃的护衣,撸起袖管,猪被放倒,绳缚四蹄,架在一条长凳子上,左手搂住猪脖子,右手握尖刀,刀进血涌。猪血放完,扔到地上,一会儿就不动弹了,解缚,抬到大木桶里,冲开水。猪四脚朝上,翻转,尽量烫匀烫熟。用尖刀在后腿挑开一小孔,一根半人高、指头粗的铁棒在猪皮下捅进去,把猪皮和皮下白肉之间打开缝隙,捅了又捅,抽出棒子。在小孔里插一根笛子粗细的竹管,扎紧细绳,鼓足腮帮子使出喝奶的力气吹。空气顺着捅开的缝隙钻进去,鼓足气的猪像个球,好用刨子刀刮毛。
吹气,是对肺合量和气力的考验;刮毛,细活,是对耐心和技术的考验。没有好屠夫,只好吃带毛猪。最难收拾的无疑是猪头了,皱纹多,再高明的刀手也只做一些粗加工,就把猪头下了。四只猪脚剁下,剖腹,沿脊柱分片。猪腔里冒出热气,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议论,他三斤,你二斤,挑肥嫌瘦,没多久一只猪就被瓜分了。
到这,工作就算完成了大半,接下来倒肠。厨房里也飘来了乒乒乓乓的炒菜声和浓浓的香味,盖过了倒肠的腥臭。
菜摆上了桌,炒猪血、炒猪肝、炒肉,杀猪酒开始。这季节大青菜多来兮,搁上百叶煮熟尽管上——今天是个丰富的日子。小刀手披衣打头横坐,一人一面,桌子其他三面围坐着主人和要好的朋友。这场合一般少不了年久单身的热心汉——谁家有事到谁家帮忙。大家推杯把盏,胡吹神侃,其乐融融。
酒足饭饱,小刀手用捅猪棒一头挑着大桶、一头挑着刀具,手不忘了在口袋外捏了捏刀工费,打着响嗝,回家了。最后,热心汉顺带上猪尾巴,据说谁家孩子好几岁了,还尿床。
天黑了。忙乎半天的主人该休息了,进一步清理猪头和猪肠的工作明早接着做。酒味熏熏的男人,在女人絮絮叨叨的新年购物计划中美美地睡着了。睡梦中,他闻到了来年开春种地时,餐桌上油亮亮、香喷喷的腌猪头肉,还看到了猪圈里一头摇着尾巴,嗷嗷待喂的乖猪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