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精彩的是“每一天都是新的”,所以总有惊喜;生命中最遗憾的是“过去的永远过去”,往事无法重来。而人到了一定年龄,难免会怀旧,比如像现在的我。其实我的人生履历非常简单,在过去的四十年里,前二十年做学生,后二十年做老师。
三十年前的中国,大约是村村都是有小学的,后来因为撤点并校,大部分村小都消失了。我曾经就读的村小也不例外,原来的校址已经变成了宽阔的马路。其实,我们家离村小很近,每天走路上学,几分钟就能到,非常方便。看着现在城里的孩子上小学,家长排着长长的队伍接送,真是不容易。我上小学那会儿,非常自由。每天需要上的课很少,除了语文数学,就是体育和劳动,而所谓体育课其实就是一群孩子在操场上瞎玩。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特别幸运,因为乡村长大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可以享受到更多自由,不像城里的孩子一天到晚除了上课就是补课,时间几乎被安排满。
小学六年,中途换过几位老师,因为当时有代课老师一说。所谓代课,就是临时代替,其中一部分代课教师就是本村青年。小学六年,有两位老师相对长期给我们上课,一位是来自本村的校长,姓周,教数学;还有一位城里来的范老师,教语文。
校长其实也是我们家邻居,按辈分,算是我堂兄,当然年龄比我大很多。他是村里著名的“周老师”。周老师部队转业,拿起了教鞭,教起了数学和体育。教鞭是要打人的,好像班上没有谁没有挨过教鞭的打。一般是每次考试成绩公布以后,没及格的,把手伸出来摊开手掌,离及格差多少分就打多少下;如果成绩差太多,那就打个五折。像我这样成绩好的,以九十分为标准,差几分打几下。人人都挨打,促使各个都得追求进步。很难说这样做好还是不好,好像当时大家都认为“黄金条子出好人”,如果做错了事或者成绩没考好,说不定还会享受“笋子炒肉”的待遇。
其实,我从小学三年级起,就开始当老师了。那得感谢著名的“周老师”。周老师很忙,也很辛苦,家里有三个小孩,还有很多农活要做。所以有时候,上午上课,下午他就回家干活去了。记得周老师当时给了我一本厚厚的小学数学练习题集,我的任务就是搭个小板凳,在黑板上抄下若干数学题,然后同学们自己做;等大家做完以后,我再把题集后面的答案抄写在黑板上,大家就可以对照,看看自己做得怎样。快到放学的时候,周老师会再次出现在教室,庄严宣布放学。
教语文的范老师住在城里,她对校长周老师评价很高,当时和现在的我都表示同意。范老师说,你们看周老师多么能干(估计英语得翻译成versatile),除了当校长和教数学,还会种地,养猪、烧砖、盖房、做木工。确实,乡村的环境需要每一个人多才多艺,才能自给自足,不像城市人,得往专业方向发展,所谓“一招鲜吃遍天”。范老师是我们村小里最有气质的女老师,她让我从小对美有直观的感受。现在想来,范老师是很辛苦的,每天早上得从县城出发,徒步一个小时到我们学校,如果遇到下雨,山路弯弯一路泥泞,难度可想而知。范老师当时应该还算比较欣赏我的,因为我成绩一直不错;我也一直很欣赏范老师,因为她确实有气质。
直到有一天,一件小事,彻底破坏了彼此美好的感觉。而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羞愧难当。一直没有勇气去登门拜访、当面致歉、请求原谅。
大约是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范老师通知班上所有同学,在接下来的一周内,每人回家找家长拿两毛钱交给她,好像是用于购买电影票什么的。记得当时我回家找父母给了两毛钱,第二天就交给了范老师。一周时间很快过去,范老师公布交费情况。非常奇怪的是,已经交费的名单里没有我。我坚持说我是交了费的,范老师坚持说我没有。于是,我头脑里闪现的念头是“一定是这位老师贪污了我两毛钱,两毛钱可以买很多东西,这位老师一定用我的两毛钱去买了很多东西”,我变得非常愤怒(因为我是万恶的天蝎座),越想越难受,当时就和范老师吵了起来。从此后一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没有再和这位老师私下说过一句话。后来上初中高中大学以及在大学工作,我都没有再去拜访过范老师。现在想起这件事,我依然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那时候,萝卜白菜只卖一两分钱一斤,两毛钱对于我来说,确实是很大一笔钱。也许当时我没给范老师两毛钱,我以为我给了;或者我给了,但是范老师因为疏忽记不得了;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一切不得而知。但是,当时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确实是不应该的。现在想来,范老师是不大可能贪污那两毛钱的。也许因为当时家里太穷,这是贫穷的代价。因为两毛钱,小学最后两年没有正常度过,代价确实挺惨重的。
回忆往事,内心除了感激就是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