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放心,重新躺下,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包括最亲近的人在内,没有几人知道我对下雨天怀着怎样深切的厌恶。
然而,一到下雨天,快乐之源似乎就被厚厚的泥巴涂满了,心里尽是淅淅沥沥的惆怅与无穷无尽难以排遣的阴霾。
最初,是因为年幼时目睹的一场意外。
那时我还很喜欢下雨,尤其是夏天,因为可以蹬掉鞋子,赤着脚跳跃在大大小小清凉的水洼里,可以踩在生机盎然的草地上,感受草尖轻啄脚心的活泼劲儿,且不必担心回家挨骂。
那天早上,我站在元元家门前,手里晃荡着两只鞋子,等着整理书包的元元,她将小书包挎好,回头冲立在门边的奶奶笑:“奶奶,我走了……”
灾祸来得突然,低矮的小屋随着元元的话音,轰隆一声塌下,元元的奶奶来不及逃出,半截身子被yazai了厚重的土坯下。
元元与我是如何呼号尖叫,人们是如何慌张赶来救出老人,怎样抬她上牛车,黄牛又是怎样卖力地往镇上医院跑去,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是一团慌乱模糊的影像。
记得最清楚的是,元元的奶奶耷拉在牛车上的两条血肉模糊的腿,以及元元追着牛车奔跑时四处飞溅的污泥点子。
而大雨,依然不管不顾地泼洒着。
对雨的排斥,在那一刻强烈地冲击着我。
元元与她的奶奶寄居在她二叔家里,房屋足够宽敞,她的二叔二婶却只肯将先前做柴屋用的偏房腾出来给祖孙俩安身。柴屋极矮极低极其简陋,晴天还好,到了雨季,外面大下,里面也下得不小,到处搁上锅碗瓢盆大桶小桶去接水,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难得的是元元xing情开朗,不觉愁苦,乐得直拍手:“这个快满了!那个也是!奶奶奶奶,咱们比比看,看谁的盆子能先接满?”
奶奶出院后,元元咬牙告诉我:“我一定要挣钱盖个大房子,盖得稳稳当当的,给我奶奶住。”
那时,她与奶奶已经搬进牢稳的房子里,但是每逢下雨,元元一听到放学铃声,便飞出教室,拔足狂奔,她知道奶奶不会有事,可她担心极了,怕极了,一定要亲眼看到她平平安安的才可以。
没办法,在乎到极致,依恋到极致,特别是对相依为命的人而言,想到对方的第一感觉,怕,也许会远远多于思念,多于爱。
每一个雨天,都是她的梦魇。
而我,自那之后,也开始害怕下雨,或许是被那次横祸吓到,又受元元的情绪感染,久而久之,竟深深植根在了心中,仿佛我生来就是一株喜阳的植物,一见雨就不由自主地愁肠百结。(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从元元想到她的奶奶,想到老人拄着拐杖艰难行走的模样,再想到自家的房子,越想越怕。
老师坐在房檐下看书,旁边的地上撒着碎米,母鸡带着孩子们在她身边安然地走来走去,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咕咕噜噜声。她的两个孩子在堂屋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看动画片,屋子里开着灯,亮堂堂的。外面的雨,一滴也下不到他们的房子里。
院子东侧一片姹紫嫣红,花儿们毫不萎缩地将笑脸迎着天空,活像一群同仇敌忾的勇士。院子左边,青绿的葡萄藤沿着铁丝网攀援而上,巴掌大的葡萄叶子上,滚下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儿。
多年后,元元问我:“你当时在想什么?”
我当时愣愣地想,老师家的房子可真好啊,一定不会倒塌,所以她才可以安心看书,她才懂那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元元说,她在想,这恐怕是全世界最好的房子了,她也想要。
我只知道,成年后的我,挣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租房,在陌生的城市里,我太需要有自己的安身之地,哪怕是租来的,哪怕会背负着每月交房租的压力,在我没有能力买房子之前,我也要想办法给自己一个安心的住所。
不管外面世界的风雨有多猛烈,关上门,独享一个世界的清宁,哭或者笑,都随心所欲。
我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第一要做的事,就是租一个合心合意的小屋,在夜雨潇潇之时,可以坐在室内静静地听冷雨敲窗。
同龄人热衷于旅游读书提高社交能力,热衷于吃穿打扮美容瘦身,我却时时将目光专注在房子上,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纵然知道瘪瘪的钱包根本撑不起我的愿望,依然奢侈地盘算又盘算,何时在这天地之间,为自己买一套可心的房子,可以夜夜置身其中,睡颜安宁。
男孩无奈,搬我去做救兵。
我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却不是如他所愿去劝元元放弃买房。
男孩听着听着就沉默了。
没过几日,元元发给我一张照片,是两个人在新房里相拥而笑,不算大的房子,但是盛满了阳光,元元说:“我从此,在雨夜里可以做个好梦了。”
我忽然看见当年奋力在雨中奔跑的小女孩,泪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