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到一年立秋时,一场突然的降温让热烈的天气悄悄发生了一些变化,燥热的空气中开始孕育着一丝儿凉意。但太阳并不甘心轻易退出舞台,似乎要向大地证明自己还是这个季节的主宰,火热的光线无情地掠取着地上的水分,路上是一层厚厚的尘土,稻田里的水全部干裂了,满世界在“秋老虎”的淫威中奄奄一息。
一切开始变得成熟起来,地里的花生藤虽然还是一片青色,但经历了春夏的风吹雨打已显露出一副苍老,收割的季节来到了。
父亲挑着一副箩筐,一边放着一把锄头,一边放着水壶茶杯,独自来到了地里。他弓着身子,用锄头在一棵花生藤边挖了下去,用力撬动有些板结的土块,把土块勾到空地上,轻轻挥动锄头把土块敲碎,一串白白胖胖的花生就露出来了,细小的“脐带”缠在花生藤根部上,花生壳上带着一层泥土,像是含着一份羞涩。父亲抓起花生藤,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花生,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挥动锄头,沿着一棵棵花生藤一锄一锄地挖下去,花生争相露出了面容,成群结队地拥挤在一起。父亲挖出几棵后,俯身擎住花生藤,轻轻地抖掉上面的泥土,连藤带花生堆放在一处,用手指抠出散落在地里的花生放在撮箕里。汗水瞬间就流了出来,他用别在腰上的毛巾擦擦额头和脖子,过了一阵,那毛巾就可以拧出水来了,不用说,他前胸后背的衣服早就湿透了,一层黄黑的泥土贴在上面。小米蚊在他眼前乱飞,一只形似马蜂的虫子在他耳边嗡嗡盘旋,他用手驱赶了一下,那虫子飞走了,但他一弯腰劳动,那虫子又飞了过来。他有些恼恨地挥动了几下毛巾,那虫子才远远逃遁了。
花生藤连着花生一堆堆码高起来,父亲放下锄头,喝下一大杯茶水,把那些花生藤抱进箩筐里,堆满后把箩筐绳缠在扁担上,曲下膝盖,肩头顶起扁担,箩筐的重量让他霎时拧紧了身上的肌肉;对于年过八旬的他,这一副担子似乎有些沉,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间小路上,他的身子禁不住有些摇晃。
春天,父亲种完自己家的土地后,把别人闲置的几块土地也全部挖出来种上了花生。我们深知劳动的辛苦,但屡次劝说他都没有听从,当花生的嫩芽冒出胖乎乎的脑袋时,他几次三番来到地里察看,关注着土地的墒情和肥料是否合适,给没发芽的窝里补上种子,直到花生苗长得茁壮起来,他那悬着的心才完全放下来。花生苗还稚嫩的时候,野草欺凌到她们的头上,父亲又会冒着烈日,挥动锄头,把那些野草镐出来,摆在太阳下晒死。在他的精心照料下,花生藤绿遍了庄稼地,开出了鲜黄的小花,扮靓了春天的颜色。
二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了,天色完全黑透了,铺晒在院坝里的花生藤在车灯下有些模糊,我不知道那些花生藤上是否有花生,便把车停住,犹疑着不敢前行。父亲和母亲都同时走了过来,异口同声地说:“不怕不怕,花生都摘了下来,压得压得。”我依言把车子停放好,母亲颤颤巍巍地走近我身前,用担心的语气对我说:“娃儿啊,这么晚了还跑回来干啥?你就不怕辛苦吗?在路上要是出点啥事怎么办呢?”借着院坝里的灯光,我看见她瞪着一双渴望的眼睛望着我,脸上的表情担忧超过了喜悦,随后才慢慢放下心来,问我吃过晚饭没有?要喝水不?我告诉她我在路上已经吃过晚饭,晃动着矿泉水瓶叫她不必担心这些。她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裂开嘴露出了笑容。
院坝中央摆着两大堆干湿不一的花生,分别用一块塑料膜遮盖着。屋子里的灯光无力地散发到门口,父亲、母亲和弟弟正坐在屋檐下摘花生,一把老旧的电扇呼呼地摇着头,努力扇去空气中的热量和蚊虫,他们头上身上全是泥土,屋子里待摘的花生藤和空了的花生藤两边摆放着,被摘下的花生放在一个箩筐里,像是一大群摇篮里的孩子。昏暗的灯光让我有些不习惯,我将凳子搭在屋外,打算帮他们摘花生,母亲阻拦说:“你别来摸这东西,把身上弄脏了,你明天怎么见别人呢?”父亲也说:“这点活路,我们有法,你就不用参与了。”我便打住了自己的想法。
与城市的干热不同,山里的夜露下来了,空气中带着一股湿润,在立秋后的时节显得凉爽宜人,星星拥挤在银河的怀抱里,像是白天铺晒在院坝里的花生,青色的花生藤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山里人家的灯光都相继隐去,山乡已开始进入安宁而静谧的梦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