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天命”之年像道坎,踏过这道坎,生命就进入拐点:我突然爱忆旧了。历历往事,丝丝缕缕,飘飘忽忽在眼前闪跳,彩焕烂然;是那么香醇,那么迷醉——似老卤,若陈酿。
身处拐点,感情也脆弱起来:触景就生情——“情”却是我亲历的“旧”。“忆旧”陡然成了我生活的组成,时刻显现,将会伴我走向终极。
早晨,上班人流在街巷匆匆穿行,年轻的妈妈们车架上还驮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一张张小脸露在外面,大口大口地嚼着油条烧饼……满街都是匆忙的身影,满眼尽是匆忙的神色,我马上想到当年那个娴静安谧的冬日;中午下班,红日当空,暖如阳春,脑里又闪出雨雪封门、天寒地坼旧景。
今年入冬以来,西伯利亚冷风南下一次,也是行色匆匆,水池边结了薄薄一层冰;前天和昨天突然飘起雪花,落地就化了。这便是冬日迹象了。
数九不显“九”,寒天不见“寒”,空调淘汰了火盆,燃气灶、电饭煲取代了大锅土灶……生活变得简便,显得匆忙了,邻里也冷漠起来。我记忆里的冬日却是另一番情景。几十年过去,旧时冬日的情结依然缠绕心头,浮现眼前,甚至都想让时光倒流去。
我喜欢冬天。记忆里,冬天该是大雪飘飞,寒风怒号的冰凌世界——才感受到冬日的雅静和温馨。
茅草屋里热气弥漫,香味缭绕,几家人聚一起,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嫣红的火盆前,轻轻松松一天过去,透香的氤氲里,春耕夏锄秋收积下的疲惫一冬淘去,眨眼春来。脱去棉衣走出家门:姑娘们越发水嫩秀丽;孩子们肥头大耳,壮实如犊;老人红光满面,脚下生风……冬日颐神养身,昶然,舒美,能不忆念旧时冬日?
那时,我们镇上多数人家是茅草房,虽不中看但实用。我家在两进瓦房之间的天井院里又盖了两间厢房,作厨房和餐厅,冬日兼客厅。泥土墙壁泥土地面,厚厚的茅草覆盖房顶,夏凉冬暖。冬日,除了睡觉,全猫在草房。
街上人家门都关着。持续多日的雪花仍不急不慢地飘舞,屋外冰天雪地,银花玉树,饥寒的鸟儿偶尔一声凄鸣,野外时而蹿出几只动物,夹着尾巴在白茫的雪地里嗅着挠着。街上稀少人迹,房上白雪厚积,青烟缕缕,屋檐下冰锥串串,几行脚印从街面通向门前;狗蜷缩雪地,身上盖着一层雪,“咔擦咔擦”的踩雪声也没能惊醒它们。突然,积雪四溅,雪窝蹿出一活物,“汪汪”狂吠。一定是陌生人从附近走过。惊恐中,路人棍子一竖,活物嚣张气焰熄灭,夹着尾巴躲到自家门前,这时,满街的狗跟着叫起来……寒寂的小街上终于有了一点生气。雪天赶路人都带了棍子:防狗,防滑。一会,冰雪凌结的街面又复宁静;但笑声,还有伴着香味儿的缕缕热气不时从门窗缝隙袅袅飘出。
早饭过后,门外传来“咕嗤咕嗤”的冻雪踩踏声。踏声沉闷的,是钉鞋;清脆利落的,是木屐。街坊串门来了。
刚刷净的大锅开始烧水,冷水上面放个篾网,篾网上摆了几只盛着腊货的大碗。灶膛里柴火欢腾,室内寒气很快变成混着浓浓泥土味的融融暖气,锅灶上氤氲缭绕,香味散漫;饭桌旁,通红的栗碳闪着绿莹莹火苗,火盆边盛满水的大瓷缸冒着雾气,滋润着取暖人肌肤,淡淡的烤香味也弥散开去,埋在炭灰里的山芋毛栗花生熟了,锅里水也沸了——水滚,菜熟,浓厚油润的香腊味又覆盖了火盆边散出的烤香味,马上就能想到闷在锅盖下的每只大碗里都漂浮着一层厚厚的冒着泡儿的黄油珠……
“瑞雪兆丰年那!”三表叔在门前跺着脚上的雪,瓮声瓮气道。他是我家常客,进门第一件事就是从他固定坐的那个椅垫子破损处拽一团棉絮搅鼻孔。他鼻孔朝天,像两个小漏斗,来时,雪片飘进了“漏斗”;他边搅鼻孔边喷嚏,嘴一翕一张,音量很大很脆,声音拉的很长,像出工的哨声,冬果和秋生随后跟进。他俩是我的玩伴。大人在火盆边喝着吃着聊着,我们仨玩弹子。泥地上刨开一个洞作“弹子窝”,玩过,填好泥土浇上水,地面复平。五颜六色的玻璃弹子在地上滚动。“读书不出力,玩弹子挺卖劲啊……”三表叔眼睛眯成一条缝,“要有弹子竞赛,你俩一定夺魁……”三表叔没有说我,他鼻孔看着他俩。“管好你家两个哥哥吧!”冬果头都没抬,说过又继续玩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