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清晨特别凉爽,这是“麦天”所独有的,天早早地就亮,其实才四点多钟,刚起来时恨不得要穿件棉袄,等到了晌午又想扒了膀子。
那天,我觉得这凉爽中似乎隐含着一丝不安的躁动。不远处,一队联合收割机正沿着脚下的大道隆隆地向我驶来。也许,机手们已经跑了一夜,除司机之外,其他的人竟在轰响和簸颠中睡着了。
车队由北向南开去,可以说这是一批现代“麦客”,前几天,读了篇《三代为“麦客”》的文章,其中写到祖父为“麦客”,挥镰刀拼搏一季,图的是换些口粮;父亲做“麦客”用的是“推倒式”小收割机,挣回了三间大瓦房;当今的小伙子,开的是联合收割机,愿望是筹资办工厂。这一群,也应该是胸怀希望的一群。他们别无旁顾地先插到南方的麦区,然后挥师北上,等从鄂北、豫南回来,家里的麦子正好熟透。
机车鸣叫着从身旁滚过,那巨大的后轮显得威武,和着收割机轰隆隆的节奏,心里突然有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冲动,好像这是开往战场的军列,走过的是一群奉献热血和汗水的勇士,望着他们怎能不令人肃然起敬.最后一辆车上,酣睡的机手竟把一只脚伸到了车外,任其上下荡悠也没有醒来.不知为什么,我眼里泛起一层湿润.车队渐行渐远,透过那片薄薄的水雾,我看到南去的机车被镀上了一层曙红,我知道,这淡淡的曙红之后,便是炎热的一天。
中原大地及至更广阔的皇天厚土,无尽的麦田微黄了,风吹来沙沙地摇曳,多少人为之激动,多少人为之忙碌,它是人们一年的希望。
我一直觉得,小麦从出苗到收割,最好看最优雅的时候是她扬花孕穗到成熟的那些日子。
春天来了,麦苗返青,拔节,身子随那春风春雨轻轻一抖,大地一片葱绿。
等到了初夏,麦子齐刷刷地长到没膝,有的甚至窜到了半人高,几天不见,全都抽穗了.这时最好能下一场雨,那麦子被洗得干净,像出浴的姑娘,挺拔而修长。就是那绿也绿得参差,绿得层层叠叠,麦杆像是暗绿色画上去的,叶子倒是一笔一笔的浓绿,麦穗还嫩,显出一支一支的青绿,连穗子上的麦芒也有区别,远远看去,一层雾蒙蒙的浅绿。
等麦穗上挂着的那些星星点点的小白花被风不经意地吹走后,人们对她的关注便越来越多,算是按小麦生长成熟的脚步安排着日子。“灌浆”了、“上面”了,这时的麦粒越晒越硬实。读者文摘在线阅读
挂在墙上的镰刀摘了下来,搬来磨刀石,洒上清水,把铁锈磨净,将刀锋磨出,一场收麦的战前准备在各家各户悄然展开……。
希望在不断地被放大,不安也随之增加,人们常常望望天,怕有不期而至的风雨,一下子毁了这已到眼前的收成。
就像千里之外的儿女捎了话,这几天就回家;就像张罗好了新房,算定了日子要迎亲的幸福和不安。
早年每逢收麦的季节,家乡小城都为之一空,赶城的不来了,帮忙的下乡了,收麦真是一场喜事、一桩大事,大喜事往往让人牵肠挂肚。
打记事起,我就对小麦有一种强烈的渴求,其原因我已在另一篇散文《荒年纪事》中做了讲叙。那些麦收时节,我都要随大人到城外拾麦子,一天能拣半篮子麦穗,回到家顾不得除去满身干热的尘土,就用双手将麦粒搓出来,一个麦季积存下来就有二、三十斤麦子。谈不上贮存,顾不上后熟,总是匆匆地磨出蒸了馒头,新麦面有些发粘,但有一股特有的麦香。
作为“下乡知青”在农村生活的那几年里,我反而有些“恨”麦子了。秋天,为麦田撒上粪;春天,给麦苗浇水,有一次从车上卸下麦田急需的化肥,队长要求每人背一袋,50公斤重,壮劳力扛上肩走了,初到农村的我刚满18岁,身架还没长成,一袋化肥压上,身子直发飘,走起来竟是深一脚,浅一脚地乱晃,根本扎不住步子。当时觉得越压越沉,眼看人要爬下了,猛然又感到肩头一轻,原来是记分员帮我扛去了,他是我下乡后结识的好朋友,我称他乳名,喊他“生哥”。替我扛包的细节我至今还记得,也许他已经忘了,但我心中常常感念。多少劳作都过了,等割麦的时候,我的汗水滴在发烫的土地里滋滋作响,晚上,又为高高垛起的麦子守夜,大半年的辛苦,最后只能按21斤的标准分三个月的口粮——63斤小麦,磨成面还有多少?撑开吃一个月就完了,然后再等待那个漫长的秋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