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上学,最害怕的就是放假。这一点,现在的学生恐怕是很难理解。在他们看来,上学是多么辛苦,而放假是多么自由、多么快乐,然而,在我上学的年代,情况却完全不同。那时候,我盼望着天天都能去上学,盼望着学校永远不要放假。上一年级时,家里人说我太小,不让我去,而我自己一定要去,所以我比同班同学小一两岁。
为什么怕放假呢?主要是害怕纺线。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吃穿用度,几乎全是靠手工制作,可以说我小时候生活的时代,差不多还是刀耕火种的农业手工业时代。就拿穿的衣服来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靠手工制作。每年都要种棉花,这当然是大人的事,但是棉花地里除草、打掐枝丫、捡棉花等活儿,小孩子则是尽其所能,要帮大人干的。把棉花收回来,倒还不是特别辛苦,但棉花收回来之后,就开始忙碌了,弹去棉籽、做成棉花卷、搓成捻子、纺成线、缠成线圈、桨线、结在织布机上,然后再织成布。所有的工序中,只有弹棉花籽可以用机器,其它的一律是手工制作。在所有的工序中,小孩子能做的、做的最多的、也是最慢的事情,就是纺线了。对小孩子来说,这当然也是最辛苦的一件事了。
只要放假,三五个女孩子凑在一起,选定一个地方,暑假时,通常就在院子里或谁家的门前屋檐下的台子上;寒假时,则在热炕上,各人把自己家的纺车搬来,大家一起纺线。
说起纺线的辛苦,并不是需要多大力气,主要是时间太长。早上刚蒙蒙亮,还在迷迷糊糊地做梦,大人就开始叫起床了、洗脸了、快点梳头了……
纺线是需要技巧的,纺车摇得慢,线抽得快了,纺的线就松松的,容易断头;纺车摇快了,线抽得慢了,捻子就会拧成绳,纺出的线就打成结。只有摇车和抽线配合适当,才能纺出均匀细密的线子。开始学纺线,只能沉下心来慢慢地体会,协调左右手的动作,快的话一半天就能学会,慢的一两天也差不多能学会。对小孩子来说,就是一种简单重复、枯燥乏味的劳动。
只要坐下来纺线,这中间除了吃饭上厕所,其余的时间就一直坐那里,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拿着捻子,纺线,纺线,不断地纺线……
看着那线穗子从无到有、从小变大,恨不得一口气能把它吹起来,变成圆圆胖胖的。可是,感觉时间过很久了,而那线穗子却不见长大,那捻子似乎也和自己作对,纺车摇了几十圈了,一把捻子却没有少几根。一天从早纺到晚,也仅能纺三五个拳头大小的线穗子。
吃过晚饭后,还得接着纺线,直到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时为止。有时候想睡觉了,大人还不允许,说时候还早,再坚持一会儿。
纺线的活儿很单调,耳边萦绕的是嗡嗡的纺车声。如果只纺三五个小时或者两三天,坚持一下还好,可是一天十多个小时都是这样,一个假期几十天都要纺,那是需要极大耐心和坚强的毅力才可以的。每天重复着单调的动作: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拿着捻子不停地一前一后地摇摆,随着纺车转动抽出线条。那真是腰酸胳膊疼,站起来时胳膊腿都麻木了,这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来说,真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那时候,我常常想什么时候不用纺线,大概就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了吧?
纺线倒还罢了,可大人的要求却很高,不光要求纺线的质量高,还想让孩子的节奏快一点,纺线的数量要多一些,这就更不容易。不要认为自己帮家里干了活,就会受到表扬,那是没有的事,大人时常责备,上厕所用的时间长了,吃饭慢了,纺线节奏不快,起床不够早,睡得太早等等,都有可能成为挨骂的理由。
记得很清楚的是冬天,每天晚上我们哈欠连天,迷迷糊糊将要睡觉时,母亲就说:“你们听听,邻居大婶还在纺线,你们听她摇纺车的声音。”仔细听听,果然,隔壁大婶的纺车还在嗡嗡地响着,有力、急促,“你们纺线都没有这么快,总是要这么早就睡觉!”似乎我们晚上要睡觉也是一种罪过,浪费时间。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邻居大婶家的纺车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嗡嗡地叫了,母亲就又说:“听听,邻居家的纺车已经响了很久了,她好勤快啊!”而我总是想:邻居大婶难道不用睡觉吗?她为什么这样起早贪黑地纺线?她不感到累吗?
上初中时,我们语文课本上有吴伯萧的散文《记一辆纺车》中描写:“纺线的时候,眼看着匀净的毛线或者棉纱从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毛卷里或者棉条里抽出来,又细又长,连绵不断,简直有艺术创作的快感。摇动的车轮,旋转的锭子,争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像演奏弦乐,像轻轻地唱歌。那有节奏的乐音和歌声是和谐的,优美的。”还形容站着纺线姿势像“白鹤亮翅”,总觉得不可思议,也许当年延安大生产在运动时抗日军民热情高涨,也许是作者对革命的坚定信念,但对我自己来说,纺线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没有多少快乐。也正是纺线,让我体会到了农村生活的辛苦,体会到了农村人的勤劳,那个年代农村生活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