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日的清晨7点,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在家公休、正熟睡的我。电话那头的老姐焦急地说,你不要回乡下了,阿爹不起床吃早点,可能是不行了,你们快点回来。我急忙叫醒儿子,开车直奔五公里外的老姐家里,看望父亲。
赶到老姐家,看见父亲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还有一点意识,儿子喊了声"老爹",他应了一声,泪水就从眼角两侧流了下来。尽管他已是古稀之年,离开我们是迟早的事情,当真的面对时,又觉得来的太突然,一下子让我们不愿接受。想起昨晚,儿子还眉飞色舞聊着学校里的各种新鲜事儿,父亲在旁边静静听着,偶尔会咧笑一下,露出慈祥的笑容。常言说的好,隔辈亲,父亲对我从来就很威严,从来不和我开个玩笑,我俩也从没象爷孙俩那样亲近过,我不禁有些醋意。儿子跟他老爹说,我们第二天将带他去基诺山曼控老家住上几天。没想到,父亲突然就起不了床,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在冥冥之中,他肯定知道自己的阳寿不多了。父亲是村中的长老,寨子有什么白事,都由他来操办,从选坟地到装棺仪式,直至入土。他还是村里拴线叫魂之人,我们民族习俗,每当遇到灾祸受到惊吓的,其灵魂已经丢掉了,必须通过叫魂把灵魂叫回来,村里人一直深信叫魂的作用,遇到惊吓,总是找父亲叫魂。而每年三十晚上,他会给家里每一个成员拴线,祈福保佑大家无灾无难,身体健康。
我一直深信父亲是个能与神鬼相通之人,现在看他这种神情,我想,这次可能真没人帮我们叫魂拴线,没人能为我们祈福平安了。
望着眼睛微闭的父亲,我不禁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虽然我们都知道这次父亲可能真起不来了,但是真心希望他能象以前一样,战胜一次又一次坎坷、困难,重新站起来。父亲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他早年丧父,唯一大哥也因去江那边串姑娘而被香堂人放鬼英年早逝,年少的他,无依无靠的他,孤儿寡母的他,在那艰辛岁月,是怎样熬过来的呢,他从未提及艰苦的年月,但我深信,从小经历过磨难的他,炼就了他坚毅的性格和乐观的人生态度。也许是自小吃苦锻炼出了强健的身体,六十岁上以前从未住过院,大碗吃饭大口喝酒,抽着家乡旱烟,走起路来健步如飞。2007年,他住了人生第一次医院,开了阑尾炎手术,在第三年饱经胰腺炎折磨的他又进行了第二次手术。出院后医生万分叮嘱,把烟酒戒了,对于一个近七十的老人来讲,十几岁就开始抽烟喝酒已经成瘾,断烟戒酒那可是天翻夜谈之事,我们兄弟姐妹宽慰他说,这么大年纪,断不了就不要断了。让人难从置信的他,毅然决然告别了六十多年的烟酒,直到去世都没沾上,这需要何等的毅志呀。八十岁那年,父亲得了脑出血,所有人都以为他将会卧床不起,会在床上度过了他的余生。可是奇迹再一次在他身上发生,他居然站了起来。出院后,他每天坚持锻炼走路,因家在二楼,父亲下楼必须扶着楼梯,背对楼下退着下楼。一直到现在,每次走上家里楼梯,我仿佛都看到父亲背对楼梯,一步一步退下楼下的蹒跚身影……这次,他老人家还能站起来,奇迹,还会再一次出现吗?
父亲是个清爽的人,他虽然是农民,但非常讲卫生、爱干净,在景洪居住近二十年,他每天都坚持洗澡。病倒后,大姐,姐夫初次帮他擦洗时,他扭动了一下身子,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又有着万般的无耐。每天,我们兄弟姐妹们轮流帮父亲擦洗身子,让爱干净的他每天都清清爽爽。我和哥,姐夫们把他的棺材板,用清水认真清洗一遍又一遍、晾晒干净,用红漆和黑漆认真添漆,我和两个姐夫去二十公里外勐养曼弋龙寨子砍竹,破篾子,作绳子,到距离基诺山三十公里的巴亚新寨砍木头,作扁担。姐姐和嫂子准备寿衣、寿被,甚至含口钱事无巨细,一切准备得妥妥当当。父亲在世的时候,从来不给我们兄弟姐妹增加负担,从不挑食,从不指手划脚,从不干涉我们兄弟姐妹生活,同时,他无论任三十多年的村长,还是村里的长老,他做事坦坦荡荡,做人清清爽爽。现在,我们兄弟姐妹每个人尽心竭力为父亲做着每一件事,让他舒坦、清爽的离开。
他病重的那段时间,每天前来看望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兄弟姐妹也随时坐在床边陪他叙旧。我也天天守候在他旁边,陪他说话,和他一起"憧憬"着未来,等他好后,带他去游山玩水,带他去拜访亲朋好友,那是一个没有回答的对话,那几天是我跟父亲呆的最长的日子,说的话最多的日子,睡得最少的日子,思考最多的日子,更是流泪最多的日子。想起从小我就被哥姐带到城里读书,远离父亲,工作后虽把他接到身边生活,但一心只忙于自已的事业,而全然没多少时间陪伴老人,更没带他出去旅游,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夜已深了,窗外无比寂静,我和他的对话,只有那通人性的蟋蟀在蝈儿蝈儿地附和着。
父母身体越来越虚弱,已经无法睁开眼睛,所喂的稀饭已经无法咽下,或许他已是灯枯油尽。 那时正值农历六月,按照家乡习俗,死在农历五月六月是不好的。我跟他说,阿爹,知道你身子骨不行了,但你也知道,现在是五黄六月,如果你现在断气了,对你不好,对家里人也不好,你多坚持几天,等进入七月就好了。虽然他不能说话,但我们都知道,他是明白的。8月14日,农历已经进入了老历七月,我们跟父亲说,阿爹,已进入了七月,你可以走了。
8月15月凌晨,父亲呼吸急促起来,只有呼出来的气,而没有吸进去的气,但是落不了气,大姐含着泪说,阿爹,你还有什么没了的事呀,你安心去吧!此时,老姐叫来姐夫,姐夫告诉父亲说,儿子姑娘都是一样子女,死在哪家都一样。按照曼控习俗,自然死亡是要死在生活的家里,以前阿婆、阿嫫到了不行时候,都是接回家落的气。父亲是个虔诚的信徒,他肯定想回党校家里去,那是他儿子的家,习俗让他笃定,有儿子就不能死在姑娘家。我们也深知这个习俗,也想过把父亲接到党校他生活近二十年的儿子家,可对病卧在床,无法动弹的他,任何移动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种灾难。所以我们兄弟姐妹商量,就不把他接到党校了,作为善解人意的他,希望他能够理解我们的做法…… 听到姐夫这话,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慢慢停止了呼吸。从8月1日到15日,他整整撑了15天,也许可能是输营养液维持着生命,但是我更愿意相信是他的精神支撑,撑过了漫长的15天,这样更符合他的性格。
仪式,一切都按他在时主持那套进行,我们很熟悉,他也应该非常熟悉不过了。出殡时,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想起他说过的话,出殡下雨,人死得有福气。
看着棺柩慢慢装进坟穴,父亲真的要永远离开我们了,抹着雨水和泪水,我心一阵阵纠痛,心里默默祈祷:亲爱的父亲,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