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楼房是小区最南面一栋,靠着条东西马路,这条路叫向阳路,只要有太阳的时候,两个阳面房间总是满屋子阳光。特别是到了冬天,被子在床上就能晒得热腾腾的。窗外马路两边两排纯种国槐树,春夏秋冬向我们展示着四季风采,我常常站在窗前凝视着槐树,思考着槐树。春天发芽长叶,夏季开花结槐米,一树茂密一树繁华。花落了,一串串绿宝石般的槐连豆与茂盛的绿叶相依相伴,一起经风沐雨。只有到了寒冷的冬天,树叶飘落精光,一片不存,每棵树上的槐连豆全部裸露出来,一嘟噜一串串干巴巴的槐连豆挂满大小枝头,在寒风中轻轻摇摆,迎风斗雪,展示它的坚强不畏严寒。不时招来鸟雀栖息,叽喳雀跃,口啄槐豆磨牙。这满树的槐连豆直到来年,待开新花结新果,才遵循新陈代谢的规律,恋恋不舍迫不得已地慢慢离开树枝,零散地掉落地上,每天被环卫人员清扫收起,混入垃圾。
槐豆在树上待的时间很长,我对它情有独钟。因为一看到槐连豆,就会想起我那坚强倔强的奶奶。奶奶个子不高, 常穿一件大襟宽大的蓝布衫袄,身强力壮,肤色黝黑,脾气暴躁。在穷怕了的日子,她整天恨铁不成钢,纺花织布,犁耧鋤耙样样活计都是一把好手。艰难困苦的岁月之刀,早早在她脸上刻满了深浅不均,长短不齐的皱纹,我一记事就觉着她很老很老。现在算来,那时她才五十多岁。而且逢事都有主见,认准的事,她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奶奶刚烈不屈的秉性,自然就成了我们一家十口的硬当家,连方圆几十里闻名的能工巧匠的爷爷,也总是对奶奶也言听计从。
最难忘的是上世纪的六十年代,我十二三岁,我们家孩子多劳力少,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从生产队分到的粮食少之又少,远不够一家人充饥。穷家长大的奶奶 ,比巧媳妇还巧,树叶子,红薯秧子,野草野菜杆子,白菜根子……都能生法做成吃的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这槐连豆更是其中上品珍馐,奶奶格外看重,常常做成槐豆糕,让我们充饥解馋。一到冬天,家里和自己宅基地上的几棵大槐树上的槐连豆,奶奶都会让其颗粒归仓。一有功夫,奶奶就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擓着篮子,扛着绑着铁钩子的杆子,连抅带打,把槐树上的槐豆都要弄下来,摘好晒干,储存起来,常年享用。馋了就做一盆槐豆糕。那时我上了初中,有空就帮着奶奶制作。至今我还清晰记着奶奶做槐豆糕的过程:奶奶用热水泡上半盆子带着外面绿皮的槐连豆,一两天就泡软了,奶奶在水盆子里放一搓衣板,抓一把槐连豆在上面用劲搓,直到外面青皮都搓掉了,再淘洗干净,最后能剩下一碗像黑豆一样的槐连豆, 接着再泡几天,泡尽苦味,泡胀豆子,就开始在煤火上煮,一直到煮得每粒豆子都崩腰开花胀大好几倍, 就算煮好了,都黏在一起,一盆子一大坨,就成槐豆糕了。一碗槐豆能煮一大盆槐豆糕,奶奶用咸盐香油陈醋等佐料一拌,一盆白灰灰,颤巍巍,香喷喷的槐豆糕刺激着一家人的味蕾,一人一小碗,吃起来劲道道的,既当干粮又是咸菜,既解馋又充饥。做一次槐连豆,奶奶的粗糙的双手也被染黄了,多少天都变不过来。
奶奶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
她的父母生下他们姐弟十人,奶奶是老大。下面四个弟弟,五个妹妹。穷家孩子从小就不分男女。奶奶常对我说,到了冬天,棉袄棉裤不够一人一套,几个孩子总是抢着穿,早起的孩子有袄裤,抢不到的就得在被窝待一天。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十四岁的奶奶就嫁给了与她同岁的爷爷。没过几年,爷爷的两个弟弟也相继成家了,曾祖父就把爷爷的三弟兄都分出来单过了。穷家的媳妇早当家。爷爷奶奶房有一间,地无一垅。争气倔强的奶奶笃信两人并一心,黄土能变金。此后,奶奶硬是跟着爷爷没吃过干粮,一连喝了四年的稀菜饭,起早贪黑没明没夜地苦干。爷爷外出做木工活,奶奶在家纺花织布赚小钱。那时,广平城里逢三八都是集,奶奶集集赶,不是买棉就是卖布,攒钱盖房置地。日积月累,积少成多。到我记事时,我们家已经过上三十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的光景了。
苦难的岁月,让奶奶也积攒了很多生存经验。三年困难时期,我们一家老少十口都活了下来,年长的没有得浮肿病,年少的也没有一个夭折,这都跟奶奶坚强倔强千方百计糊口有关。
三年困难时期过去了,日子有了一些好转,奶奶却摔伤了双腿,她躺在病床上,不知带着多少渴望和未了心愿,永远地她闭上了双眼,离开了这个让她奋斗了一辈子,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世界。
那天是入冬以来的头场雪,我站在窗前久久不肯离去,看着眼前的老槐树,看见满树头随风摇曳的槐连豆,又想起我了苦命的奶奶,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平静。掐指算来,今年正是奶奶去世50周年。都半个世纪了,奶奶的在天之灵能否知道,今天人们的生活都像在天堂一般,您当年做的槐豆糕,今人看来简直是今古奇观天方夜谭,让人不可思议。而我还是能想起您做的槐豆糕的味道,都五十年了,真想吃一回奶奶做的槐豆糕了!
为了忘却的纪念,今天特写下这篇小文,祭奠苦命的奶奶去世五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