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十分勤快,是个闲不住的人。就是没啥事做了,总也要找个营生出来做,用她的话说,有事做,这一天心里就踏实了。然而母亲最让人敬佩的是,有一手酿制米醋的技术,由于技术娴熟,喜欢热心帮助和传授他人,被乡邻亲呢的称为“醋婶子”。
母亲出生在一个依山的山村里,村后的那座大山叫塔山,因山上有一座七级砖塔而得名。山里面蕴藏着丰富的煤碳资源,在很早以前,人们在自家院里挖个坑,就会采到煤碳。中午要做饭了,就打发半大小子,挎上个筐,下坑里取上几块,就可点火做饭了。在几年前,国家投资数亿元在塔山建了一个年产万吨级的现代化煤矿,每天产出的煤碳,经过大秦线,被重载列车运往沿海各大城市。那个山村也因煤而富,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康村。
时光回转,母亲家中有六女一男,全靠老爷一个人支撑着,日子过的很清贫。为了生计,减轻家里的生活负担,母亲经熟人介绍,在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告别乡土,离开亲人,在城里的天主教堂谋到了一份帮厨的营生。当她来到这个陌生的教堂,一切都感到是新鲜的。教堂的厨房设在一个独立的小院里,院内的房子是清一色的砖瓦结构,红柱回廊,十分优静,院内载种的两株丁香开着一紫一白的花儿,浓香满院,沁人心脾。母亲从没有闻到过这样好闻的花香味,只是觉得这花没有家乡山上山桃花开的鲜艳。她被这小院完全迷住了,喜欢上这个小院和帮厨的这份工作了。
每天清晨起来,母亲就拿起掃把,把小院内院外清掃干净,然后进入厨房点火开水,一边等着大厨的到来,一边开始打掃厨房,该擦抺的擦抹,该清洗的就清洗,手脚勤快,从不偷懒,工作干的十分卖力,有条有理。那个女厨师像个发面馒头一样,白白胖胖的,面容和善,开口就笑,裤腰带上掛着一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咯作响。厨师和母亲的工作,就是为十多个修女,做一日三餐。厨师见母亲活做的干净利索,又十分的勤快,两人配合默契,对母亲很是喜欢。
一日,厨师神密的对我母亲说,我带你去那间“密室”看看。出了门,没走上几步路,就来到那间成天掛着大铁锁的偏房门前,厨师拿起裤腰带上那串从不离身的钥匙,拣出一个,插入锁眼,“叭哒”一声锁子被打开,她俩推开门进去,母亲抬头只见屋子里也设有啥值钱的东西:,都是些米面油,日常生活用品,地上摆着三个粗瓷黑釉大缸,上面严严实实的盖着木盖子,母亲心里想,啥“密室”,唬人呢,说是一个库房还差不多。厨师推了一把呆看着的母亲,指着身边的一个缸子说,你帮我把木盖打开,母亲应声打开,一股浓郁的米醋醇香味扑鼻而来,直入胸腔,母亲不由的张大嘴巴,贪婪吸了几口。厨师笑问道,这米醋怎样?母亲回味道,这是我一生里嗅到过最香的米醋。厨师操起一个小木瓢舀了半瓢递给母亲说,你尝尝。母亲接过木瓢只见琥珀色的米醋,发着晶亮的光,眠了一小口,就如同品食着熟透了的葡萄,酸甜醇香溢满嘴,不由的脱口而说,好醋。厨师笑眯眯的说,你品尝的是两年陈醋,那两个缸子里的一个是去年酿的,另一个缸里盛的是三年陈醋。回到厨房后,厨师笑着对母亲说,你如果愿意学,我就教你制作米醋。母亲高兴的一口应了下来。在厨师的亲授下,母亲从制作醋曲到酿制米醋的过程,很快就全学会了。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母亲离开天主教堂,被一顶花桥,吹吹打打的抬进了父亲的生活圈。父亲有两兄一弟,原本家里的生活很富有,伯父和父亲都是读书人,后来因两个伯父都染上了大烟瘾,家里生活状况日渐衰落,弟兄四人只好分家另过。分家时,父亲只分的几亩薄田,日子过的很是艰难,勤劳的母亲就帮着父亲起早贪黑的下田干活,每到冬季,父亲就应聘到邻村去教私塾冬学,母亲就到村中的天主教堂去做帮厨,并为教堂酿制米醋,终于不仅使日子有了好转,而且母亲会酿醋的事,也在村里传了开。
那年月,村里从东数到西,富裕人家没几户,他们过年过节要想吃醋也得去县城去买,一般人家就用酸菜汤替代了。一天母亲在征得父亲同意后,就动手酿制米醋。那时,我已长大,母亲就让我做她的帮手,挑水淘米,点火煮米,跟着母亲忙的团团转,至今依然清淅的记着母亲酿醋的全过程。在柳树梢抽出鹅黄色的嫩叶时,母亲就开始制作醋曲培养菌群(即米糠饼),经过近一个月的时间密封发酵后,米糠饼上长满了白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粉红色的长绒毛,五彩纷呈,煞是好看。,母亲小心翼翼的将米糠饼晾晒在太阳下,晾干后,碾压成粉过筛待用。进入盛夏,我帮母亲就把近百斤小米分次煮到六成熟,晾凉装缸,母亲将曲粉均勻的搅伴入小米中,再在上面铺盖上一层厚厚的米糠,然后把缸放到通风凉爽的闲屋内进行发酵。这是酿醋的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期间,稍有不慎,整缸醋糟就会因温度升高变质,把上百斤小米白白浪费掉。那时因没有温度计进行测温,全凭经验,用一双手判断醋糟的温度变化。所以,母亲天天就用手插入缸中一边翻搅一边揣摩温度,两条胳膊被醋酸刺激的红红的,像两根胡萝卜,火辣辣的疼。在立秋的那天,做完最后一次翻缸后,就用麻纸和黄泥巴把酿醋缸封了起来,直到腊月二十三祭灶时才启封。
祭灶那天,我们一家人早早起来吃过早饭,父亲就将夏天备下的淋醋缸清洗干净,再用高梁桔杆把底部上面那个放水孔堵上,我们兄弟几个安静的围坐在淋醋缸前,瞪大眼睛守着,等待着米醋奇迹般的出现。只见父亲将酿醋缸的封启开,把盖掀起,浓烈的醋香立刻飘荡满屋。母亲用家里那个平时用来舀水的大铜瓢将醋糟盛入淋醋缸内,父亲搬来一块光滑的大青石压了上去,不一会,琥珀色的米醋液就从高梁桔轩的缝隙中缓慢的滴滴嗒嗒的流了出来,我们拍着手,开心的笑了起来,大声嚷闹着说,醋出来了,那高兴劲不亚于过大年穿上新衣服。醋液的滴嗒声,仿佛大小珠子落玉盘般的清脆,不大功夫,盆中就漾起了醋的波纹。中午,母亲特意给我们做豆面吃,一碗碗热腾腾的豆面,浇上母亲亲手酿制的米醋,洒上碧绿的葱花,再淋上一些胡麻油,那香喷喷的诱人味道,我连着吃了两大碗,才解了馋。从此,每当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就会做豆面浇醋来招待客人,在隆冬寒天,也经常给我们打牙际。这豆面浇醋成了家里的美食,至今让我难忘。
第二天吃过早饭,母亲把二哥和我叫到面前,吩咐道,你俩分头到邻居和亲友家,告诉他们咱家的醋做好了,快过年了,让他们带上瓶子来家取醋。整个上午,来取醋的人有女人,有小孩,也有男人,络绎不绝,一小瓶醋,拉近了邻里的关系,亲戚更亲了。那些取醋的女人品尝了母亲的米醋后,一个劲的夸奖说,婶子的米醋真香。快嘴龙嫂指着几个女人说,我们已商量好了,也要跟着你学酿醋,婶子不会嫌弃吧。母亲笑的合不拢嘴,满口应了下来。从此后,村子里人家的饭桌又多了一种调味品,是母亲颠覆了村里无醋吃的历史。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这虽是儿时的记忆,但很难忘记。现如今物质生活日见丰富,在我家附近一家大型超市里,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各种品牌的醋应有尽有,有南方产的,也有北方酿造的,光是山西老陈醋就有好几个牌子的,花花绿绿的商标,吸引着人们的眼球。但吃起来总不是儿时母亲的香米醋那个味道,尽管已过去五十多年了,岁月也冲淡不了对母亲的香米醋的思念,反而愈加浓烈。
我站在窗前,只见月芽儿西斜,月光朦胧,勾起我对母亲的不尽思念。多想能吃一碗母亲的淋醋豆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