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父亲走的时候穿着一双破了的“解放”鞋,扶着跟人打工的犁把,跟在老牛的后面,走向遥远的西方。
解放前,父亲在武汉南洋烟厂做工,因他为人老实,又写得一笔好小揩,因此,很得工友和老板的好评。公私合营时,他是劳资双方选出管理工厂的代表之一。解放不久,黄陂老家的政府亲自到汉口找到他,说你成份好,又有文化,回去“当家做主人”,为家乡理财。老板和工友们知道后,竭力挽留,但他毕竟是农民的儿子,思乡心切,更何况是家乡父老的召唤。
父亲回去后,家乡很快就让他管帐理财。他在担任大队会计期间,克服水平低的困难,在政府的帮助下,做到日清月结,定期悬榜公布。与其说由于他表现出色,毋宁说他以勤补拙。不久,便加入了党组织,之后,又因工作需要,担任书记。
父亲的为人,多半是与故乡的苍山碧水红土分不开的,厚实透明而且淳朴,老区人特有的忠厚和善良的秉性陶冶了父亲,他极端推崇“吃亏是福”。1964年,“四清”运动,几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以革命的名义对他进行彻底清算,父亲终于还是多吃多占了,原因是共产党的会多,你乡里区里县里开会,十会九吃。于是,父亲被停职检查。兑现、退赔。原本已是室无悬磬,乃因此而“荜门圭窬,蓬户瓮牖”了。
与“四清”同步进行的,故乡因国家水利建设的需要,决定将夏家寺水库(后更名木兰湖)扩建成更大的天然水库。如此一来,故乡就沉进水底了。那时侯,政府动员移民,支援社会主义建设;世世代代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农民虽然故土难离,但老区人民凭着对党和政府的忠诚,还是含着眼泪离开了故乡。已担任财粮委员的父亲,领着其中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逶迤来到鄂城一个叫柯营的地方落户,插进了两个生产队。
第二年,父亲以最高票数当选为生产队会计,后又根据群众的要求,转而接任财经一职,将会计交给一位刚从学校回来的高中生。就这样,在柯营的十七年,他除去做了一年的社员和五年的会计,十一年来,一直以财经主任一职管理着这个四百多人的大家庭的经济命脉。
乡亲们之所以如此看重父亲,或许因为他是小姓,不敢贪污吧。这期间,我已渐渐懂事,一九七九年,居然有一块“豆腐干”放在了《湖北日报》的屁股上。其时,我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对父亲最好和最坏的评价是“树叶落下怕把头打破了”,对他“吃亏是福”的家训不屑一顾,两代人之间的不理解与日俱增。尽管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的人缘特别好,大家都愿意把心里的话跟他谈,甚至夫妻吵架婆媳失和邻里纷争也都找他鸣冤叫屈。
一九八二年,我们举家迁来沌口,头几年,柯营常有人来看望父亲。他们之中,有他介绍入党的年轻干部,更多的则是相处多年的同龄人和一道工作的同志,都说,如果不顺心,还是搬回来,柯营谁也不会把你当外人,父亲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深深地点了点头。
一九九七年四月,我接到北京某杂志笔会通知。动身的前一天,我决定回知青队“旧屋”告诉一下父母亲。父亲脸上露出一片霁色。沉吟一阵便说,到北京后去毛主席纪念堂看看吧。答应了父亲,交谈中得知父亲明天还要用自家的牛和工具给养鱼的老板耕地,埋怨他这么大年纪还跟别人打短工。父亲小声说,一天一百块哩。本想找点其他的话,但心中很不是滋味。加之多年少有交流,终于不知从何开口。在别人家的电扇下靠了一阵,便打算回家。父亲见我推车要走,也没留的意思,离开村口时,见父亲也牵着牛拄着一根树枝跟在不远的身后,便只好下车推着等他,父亲说走吧,到北京后别忘了去毛主席纪念堂。我再一次答应后便骑上车一溜烟走了好远,无意间回头发现父亲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浅浅的满头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那条牛一会儿将头低在地上嗅着,一会儿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远处。啊,这时我才明白,父亲原来是以放牛为名为我送行的。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歉疚堵在嗓子眼里,我在心里大声地喊着:老爸,您回吧。
第二天.我怀着少有的好心情登上了北去的列车,而这天的中午,老父却喘着沉重的呼吸扶着犁耙,吃力而悄然地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悲痛中一种强烈的欲望折磨着我,但我什么也写不出来,稿子上孤零零地站着十个大字:
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