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背着我走到锁着的门前,在那一大团的阴凉里,一只手托着我的屁股,一只手伸到门前,她的手指上绕着红布条扣的钥匙。
那些寒冷的黑暗的大风从屋顶呜呜吹过的晚上,暗淡的茅草屋子里,一盏遍身油腻的煤油灯挂在墙上,我跟祖母坐在火盆边,泥墙黑乎乎的,啊,就像我们的贫穷的一望无际的生活。可是,祖母就像一团温暖,她肥硕的身体里,蕴藏着一种我看不见却能感到的火焰。
她的裹过的小脚,穿着粽子一样的黑色的鞋子,她走路总是摇摇摆摆,我总担心她的小脚,怎么承受她那么多肉的身体,可是,她总是背着我去村子上串门。
火盆里,只有一堆的青灰,看不到一点火星。火盆下面埋着玉米,还有红红的火星。
只要用小棍一拨,火星就亮起来了。就像大火落在了屋子里。可是,祖母总是不让我拨,一拨,火就会燃尽了,变成灰烬,屋子里,就储存不住一点热气了。
母亲在地上编席子。整个冬天,母亲都是这样匍匐在地上的姿势。我等的那么不耐烦。静夜里,芦苇碾成的篾花在她的怀里跳跃,煤油灯挂在墙上,只照到她编席子的一小块地方。静夜里,只听到母亲拿篾花的声音,切篾花的断头的声音。此外,就是外面的大风。
这样的日常里,一定有着生活的深意,不然,为什么我一直记得这样的画面。然后,我的祖母,这一团的温暖,住到了泥土的下面。不,泥土的下面只有她的衣冠。她的青色的外襟的上衣,她的青色的黑色的大腰裤,她的小脚鞋子。她的蓝底白花的包袱皮。我记得她的长长的烟袋,她斜靠在被烟熏黑的土墙上,叫我给她装一袋烟叶。我一直不喜欢抽烟的女人,可是,我却一直觉得祖母抽烟是理所当然的。祖母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守寡了。她怎么熬过漫漫长夜。这都是我后来想到的。
然后是父亲,在八年前的冬天,也走了。
那是多么好的霜华遍地的晴天。
我没有一点悲伤。真的。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他们离开了我的生命。他们从来都没有走。
虽然,他们跟我一点血缘都没有。但是,他们是我的亲人,是我一个人的日月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