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山沟,长约十公里,也是苍茫关山无数沟壑中的一条,最高山峰海拔两千五百多米,因其翠色占主导地位而得名苍沟。这又是一条有别于其它沟壑的山沟,因为它独具的人文特色而声名远播。
一百多年前的苍沟,树木参天,蒿草成林,野兽出没,荒无人烟。后来,一些割毛竹的、采野药的、甚至因各种原因离家出走的隐名埋姓者陆续定居在这里。他们披荆斩棘,刀耕火种,驱赶野兽,借助石崖搭建茅屋,砌起石板炕,垒好三石一顶锅,升起了苍沟的第一缕炊烟,写下了苍沟有人定居的第一笔记载。
到了五十年代初期,在苍沟定居的人口已经有一百多口,到了六十年代初,苍沟的人口已经达到近300口,算是鼎盛时期,人口来源除甘肃省之外,还有陕西、宁夏、安徽、四川等省的,有五省十三县之多。人口结构除了打猎跑山种地务农的之外,还有右派分子、下放居民、洪帮老九之类。当然了,在苍沟定居之后,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苍沟村的农民!
我们家是六十年代初逃荒落难到苍沟的,我是出生在关山的第一代苍沟人。
苍沟在外人眼里只是一条普通的山沟,其实走进去才会发现,里面还有许多枝枝岔岔的分支,好像一棵大树上面的枝桠。那些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沟湾或者梁卯,都以其特色或最早居住者的姓氏命名,有桦树湾、夏庄、中庄、徐家庄、晏家湾、杨家湾、刘家湾、龚家台、罗家湾、蔡家梁、大马滩和小马滩。六十年代以后,人口主要居住在夏庄、中庄、晏家湾、大马滩和小马滩,大队部和学校设在中庄,以中庄为界,分为一队和二队。
农民以种地为根本,但是农活又千差万别,同样是农活,有的轻松自在,而有的却能挣死人,譬如说给田间拔草和赶牛犁地,都是农活,区别却是天上地下。在生产队里是以工分分酬的,年终决算,每家每户分得的口粮和钱,都是依据工分的多少决定的。一字不识的生产队长,看着那些右派分子、残渣余孽、教书先生扛着锄头走都打趔趄,哪还能披荆斩棘地拓荒呢?心头一软,就派了他们轻松的活路,虽然一天计8分工,和一个全劳力相差2分工,但他们已经感恩戴德,体会到了人性的良善。阴雨连绵的日子或者冬闲的三个月,那些识文断字的人家就人满为患了,平日里寡言少语,蔫里吧唧的读书人这个时候就成了主角,要么是给大家讲《封神榜》《三国演义》《薛丁山征西》《三国演义》;要么就是侃大山:三皇五帝,牛郎织女,丁郎刻母,王祥卧冰……听众根据自己的喜好自由选择,主人家不仅要烧热石板炕,还要提供茶水甚至饭食,无论老幼,进了门都是贵客,哪怕主家母被挤到门口站着,也乐呵呵地笑着。若是谁来请求代写家书,读书人会立马放下手里的活热情相迎,按照吩咐逐字逐句书写,完毕之后还要一字一句读给主人听,直到满意为止。就是在包产到户之后,各种各的地,各吃各的饭了,邻里之间的互助友爱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你家丢了牛,大家一起去寻找;他家缺少劳力,药材锄不过来了,热心人吆喝一声,八九个小伙子齐刷刷一字排开,不到半天功夫就解决了愁肠事。
在运动不断、动辄批判批斗的年代,苍沟也并非世外桃源。每一次搞运动,公社或者县上都会派工作组进驻。工作组来了就要开会,开会的内容就是要把那些“四类分子”押到会场进行批判,批判就应该有人发言。为了对上对下都有个交代,老支书早就安排好了发言人,也早叮嘱那些“分子”们在下面穿厚一点,免得麻绳勒进肉里。每次批斗会都很热烈,发言人声情并茂,义愤填膺,台下的群众口号震天,工作组十分满意。还不等工作组走出村口,受批的“分子”们早被前呼后拥地送回了家,像凯旋的英雄一般。也有个别十分认真的工作组,捆绑坏分子的时候要亲自绑,批斗的时候还要强迫低下“狗头”,甚至拳打脚踢。遇上这样的主,上至支书下到百姓,没有一个人理睬他,至于喝水吃饭,更是石狮子的尻子——没门!如此冷落两天之后,工作组只得请支书出场,导演几场皆大欢喜的批斗会之后收场。大马滩的姚老伯在国民党时期曾经当过几年小学教员,被封为“洪帮老九”,是生产队的出纳员,闲余时间喜欢养蜜蜂,每年的中秋节,家家户户都能吃上姚老伯赠送的蜂蜜,娃娃伙都叫他甜爷爷。那年来了一个软硬不吃的工作组,坚持要把姚老伯揪出来批斗,全村子老老少少一起走上主席台,挤得严严实实的,工作组在里面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就是束手无策,大家说我们都吃过姚老伯的蜂蜜,要批斗他,我们也应该有份。因为此故,我们村有了一个“独立王国”的美誉。
数十年的打磨融合、相濡以沫,我们的父辈们不仅把南腔北调杂揉在一起,形成了语速平缓、声调抑扬婉转的苍沟话,还达成了一个共识:自己在这深山老林里出力流汗一辈子,很多人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到娃娃们手里,再不能当睁眼瞎窝在这深山沟了,就是砸锅卖铁,拼上老命也要娃娃们念书识字,走出山外。闲暇之际,众人们在“牙叉股”台上闲话,谈论最多的不是谁家有多少钱,而是谁家的娃娃念书攒劲。每年的四大节(春节、元宵节、端午节、中秋节)村子里“打平伙”聚会,第一碗肉菜就舀给读书最攒劲的娃娃。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冯成走的时候,全村人捐钱演了两晚上电影,热闹异常,史无前例!
我们的求学之路异常艰辛。苍沟村在关山肚子里,西邻庄浪县北接宁夏泾源县,是华亭县域的最西端,距离公社所在地马峡四十华里,走一趟县城一天是不能返回的。没有比脚更长的路,距离不是问题,关键在于饥饿难捱。在那饔飧不继的日子里,吃饱肚子是每个人最大的奢求。在家里还能凑合,虽然菜糊汤喝饱肚子两泡尿之后又瘪了,但还有洋芋和野菜、野果果腹,在学校就只能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关山丰富的物质资源在当时无异于世外桃源,只要你勤劳,肯下力气,无论是割毛竹或者采野药,都能变卖成钱换来吃的,再加上当时生产队每年都要栽种近百亩中药材大黄,年终决算的时候,一个劳动日值都在八九角左右,这在山外的村子简直就是传说。尽管如此,由于我们这一代姊妹众多,每个家庭差不多都有五六个娃娃,真正的僧多粥少,所以到中学念书后,不仅要跋涉几十里山路,睡光板凉床,还要忍饥挨饿。当时有不少和我们一样的山区学生陆续辍学了,可是我们十几个在父辈们软硬兼施地威逼利诱之下,都完成了高中学业。好多次给儿女们说,我们是背着冷洋芋,甚至野果子和燕麦磨成的炒面完成了中学和高中的学业,他们诧异地瞪大眼睛,好像听了一个很不靠谱的杜撰。
那条连接外面的蜿蜒山道上,洒下了多少苍沟人的血汗和泪水,无法计算和估量。在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有近十个孩子夭折在山道上,村子里唯一的一个乡村医生,医术还好,就是没有药,大队医疗站调配什么药,全由上面发放。好几个娃娃就是因为急性脑膜炎未能及时用药而耽搁的,也有腹泻脱水夭折的,这些在今天不屑一提的小病,在当时的苍沟就是催命的恶煞。每一次踏上故乡的山路,我似乎还能听到母亲们撕心裂肺的悲恸。赶一趟集,来回八九十里,无论买卖任何东西,全靠人的一股子力气。一袋子面背回家,靠背部的那一块早已经被汗水溻湿而凝结成块了。我九岁那年,第一次跟上父亲到马峡赶集,去的时候兴高采烈,回来的时候,步子越迈越小,到最后,一步也挪不动了,是父亲背着回家的,尽管如此,腿疼得两天都不能下炕。尤其是每年腊月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时候,为了筹办年事,苍沟人背着药材一步三滑,摔了多少跤没有人计数,步行五六个钟头到马峡,卖了药材又买年货,风急火燎的,不敢歇缓片刻。繁星满天、朦胧的月光下,三五成群的苍沟人背着年货,踏着积雪往回赶,如果不是“咯吱咯吱”的响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浓郁的汗腥味,你保准会误认为是一群兽们出来觅食。爱唱社火的王大哥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咱住的这地方,好是好,可是力气瓤了不行啊,就是给你一疙瘩金子也拿不回去啊!”
十二年前,县上决定对苍沟村实施整村搬迁,从根本上改变了苍沟后人的生存状况。苍沟村二百来口子人除少数几户人家投亲以外,大部分农户被整体搬迁到省道304线旁的蒋庄村,交通便利,信息通畅,彻底结束了山里人肩扛背驮的原始生活。苍沟人近百年艰苦卓绝的生活从此成了历史。
苍沟的人搬迁了,居住了几十年的土坯房还在。苦着累着并快乐着,气馁但不绝望,悲苦但不怨天尤人,尊重知识,相信科学的苍沟精神依然存在!在这个二百多口人的小山村,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大中专学生有五十多人,就是那些没有成为公家人的,也靠自己的勤奋和聪慧,或经商致富,或种养殖闻名,在各自的行业出类拔萃,令人称赞。苍沟的神庙还在,每年的十月十五,苍沟人会自发地汇聚在故土,酬谢神灵之余,品尝着罐罐茶,追忆父辈们的艰苦历程,感慨社会发展的迅速和当下生活的美好。那些搬迁到山外出生的苍沟第三代后人,新奇地看着这儿高远的蓝天白云、逶迤的群山和颓废的土坯房,以及不时被惊飞的野鸡。
苍沟河依然清澈见底,成了城区饮水的水源地,这清澈甘甜的溪流,流进了城里的万户千家。苍沟的山依旧巍峨苍翠,被列入关山大景区范畴之后,越来越多的游人慕名而至,不仅有华亭周边县市的,还有陕西、宁夏等地的游客,有的留恋于苍沟的山水,有的徘徊在那些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前,折服于苍沟人求生存求发展的坚定和坚韧。尤其是每年的五月到十月之间,到苍沟游山玩水、避暑纳凉、观赏秋景的人接踵而至,络绎不绝。
苍沟已经人去屋空,她像一个仁慈淳朴的驿站,使苍沟人圆满地完成了过渡,现在应该回归原貌,休养生息了。
苍沟依然美丽,苍沟永远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