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空,堆叠着、郁积着厚厚的云雾。深沉的傍晚,起风了,北风呼呼的刮着,吹起落在地上的落叶和杂草,它们随风飘落在房檐上、窗台上、有那么一点竟落在父亲穿过的军用黄鞋里。天冷了,冷得让人哆嗦。我站在窗前,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是因为刚才风的光临,还是担心父亲加重的病情。抬眼望望天空,雪花悄然地飘飞,一片、两片、三片……风还在刮,雪还在下。萧瑟的风鸣,伴着簌簌落下的雪花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屋内紧张的气氛一阵阵的加剧,儿女们纷繁错乱的思绪,夹着风雪夜的一片苍白,萦绕在卢家大院。满堂儿孙有跺脚走着的神色不宁、有靠床半倚着身子的表情凝重、还有靠墙站着的伸直脖子望着……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我的公公。
生命是伟大的,生活是美好的。当父亲饱受人间疾苦之后,耄耄之年的他却被病魔缠身。就在这个冬天的此刻,他老人家安静地离开了人世。望着他瘦弱的身子,我们都万分悲伤。他到了该享清福的时候了,却撒手人寰。我能记得起的,只有他铮铮铁骨的汉子劲。轻便车是他田间劳作的工具,秋夏忙间总能看到他驾车的身影,车辕上堆得老高老高,高得让自己看不见前行的路。拉车的老黄牛在前面喘着粗气,他在后面喘着粗气,一长一短比赛似的。只见他弯下腰弓起背,头低得可以聆听到胸膛剧烈的起伏声,两臂奋力的伸直,以至架在脖子上的车攀,在引力之下发车咯吱咯吱的声音,那迈向前方的脚步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缓慢。气越喘越粗,越喘越长,差点都喘不过气来,艰难的脚步时左时右地登着,偶尔身子踉跄着几乎要扑倒似的,坑坑洼洼的山坡路太难走了,难走的让老父亲步屡蹒跚,还得一鼓作气上完坡才能缓口气。山坡终于上完了,可以缓口气了。再看看他挺直了魁梧的腰板,站在那里像一名卫士,时刻准备着守护这块土地。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直往下流,汗珠湿透了他古铜色的脸,湿透了他已经泛着汗晕的衣衫,一圈、二圈、三圈是那样的显眼。让人无法去用言语表达,表达父亲最美的形象!擦一把汗水,抽几口烟,又继续劳作!这样的日子他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片故土地上,走遍角角落落。
说起他的倔,可无人能比。那年村里的人都出外打工,种地的人少了,牲口也养的少了。牛耕也换成了机耕,儿女都劝他把牲口卖了,他一声不吭,买了脱草机,还给牲口买了饲料。竟一大一小,带老黄牛肚子的牛犊就仨。他每天早晚上坡下岭的给牛割草,中午觉都不睡又一刀一刀的把草剁碎。早晨只要我家那木门咯吱一响,肯定是他拿着镰刀,挑起草担子去坡里割草。夜幕早已降临,只要听见他放镰刀的声音,就知道他带着草儿回家了。他勤勤恳恳,亲力亲为细心的照顾着他的牲口。就这样始终如一,任劳任怨。即使夏日的太阳火辣辣地照,他还是迈着稳健的步伐,腰板挺得直直。能看到的是他衣衫上、裤子上扎着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的苍耳宝宝和诡刺兄弟、鞋子上布满了泥巴,还有湿漉漉的露水沾在上面的痕迹。就连鞋子的尾巴,也被什么东西当做猎物,咬了一大口,成了一个耀眼的洞洞。草担子两边丰满的像个蒙古包,看不见中间的他,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脚下军用黄鞋偶尔发出的嗤啦声。哎,这老头一天到晚都闲不下,再累都不吭声。不顺心了,拉个脸给我们吼几声,在老黄牛屁股重重的拍两下,撒撒气。可别提把那牛拉出门,牛疼得扭个头直往前拽,后蹄蹦得老高,好像想还击老头似的,肥囊囊的彪彪肉晃得人眼睛发光,又黄又滑的牛毛竖起来,让人有点生畏,但还是没犟过老头。老头气得狠劲拉拉牛缰绳,老黄牛乖乖的跟在后面不敢张狂。只听到场院里的邻居们,发出啧啧的赞美声:牛养的好!光溜溜的,肉嘟嘟的,你都成了咱村的专家哩!这时父亲不动声色,脸上总洋溢着无比的骄傲,又向大家呵呵的笑了,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了。可儿女心疼他,让他歇歇别养牲口了,好好安度晚年。把人累得一天光围着老黄牛娘仨转,这时他两眼一瞪,生气得理都不理你,叼着烟袋远远地蹲在没人的角落,抽他的旱烟去了。
小时候,我总猜不透的是太阳。那么一个圆东西,红红的、亮亮的悬在空中,是什么绳儿系着呢?它出来,天就亮了。它回去,天就黑了。庄稼离不开它,花草树木也离不开它。父亲就像太阳,照着……照得儿女的心里亮堂堂的,儿女离不开他,这个家离不开他。但是他去了天堂,的的确确离开了人世、离开了我们。他对儿女好,对孙子更没说的。那年冬天,老大两口去深圳打工。大雪纷飞的日子,为了孙子上学方便,决定自己一个人住在两里外坡下的老房子,拖家带口把婆孙们送往公路边,靠近学校的新房子住。我走在他后面,是看着他上坡的。雪越下越厚,孙子当坐骑,爷爷当马。驾着孙子身子前倾,一步三退的踉跄。虽然脚下很滑,但他小心翼翼,丝毫不马虎。一手拽着孙子的一个胳膊,一手领着日用品。一呼一吸的喘息着,喘息的热气流打湿了睫毛、打湿了眉毛。连汗珠也凑热闹,悄悄地为他洗着脸,有不听话的钻入他眼睛里面去,他只是使劲地挤挤眼,又大大的睁睁眼,一点都不分心,硬是往前赶。望望他的鞋子湿了,裤腿儿湿了,就连丝毫不敢放松的两只手也湿了。前行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都是他的脚印,我内心满满的都是敬仰。
可等到目的地时,他轻轻的放下孙子。顾不上取下头顶的帽子、顾不上擦去光秃秃的头顶上淌着的汗水。弯下腰,伸出双手笑着说:俺娃手冻不冻,爷给你暖暖,乐呵呵的围着孙子嘘寒问暖,膝盖儿以下全湿湿的,黄泥巴带着雪水调皮的爬在鞋子上玩耍。可他对这些全然不顾,跺跺脚,拍拍裤腿儿,像个没事人似的,这样的老头真让人挑不出一个不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