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岁的时候,有二天,天上成包成包地掉馅饼,我怕极了,说吃了天上掉馅饼的人都活不着。母亲哄着我,说这不是馅饼,是野里的烧饼。她嚼着喂我,我闭着嘴,她塞不进去我嘴里,塞进去又吐出来。哥哥围着我,望着我。我明白了哥哥们的意思。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嚼着,那香喷喷,煊腾腾,软乎乎,劲道的东西,嚼着嚼着甜丝丝感觉出来了,又觉得满口生香生津,齿间留香,越嚼越好吃,后来连用手模过脏兮兮的馍渣子儿也塞到嘴里不舍扔掉。闭上眼睛,等会儿,没有死,嘴里还有香甜味。真是奇妙,不吃不知道,一吃忘不了。
开始,爸爸还给哥哥说,你说你弟弟傻,他不傻呀,他知道要哩。因为他们吃红薯面、高梁面、玉米面蒸成的窝头,或不用油贴在铁锅上炕成的饼子,蘸着辣椒水。他们把辣椒放在柴火锅灶里烧烤,闻到炝人的辣椒味了,捣成粉末放一点盐,有油的时候滴几滴油,没有油兑上水就着吃,就算是菜了。我这么好吃东西不吃,不是傻吗。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种美味叫烧饼。
其实那是烙馍,不是馅饼、烧饼,是75。8洪水时,中央组织各地支援的一种食品。父母舍不得吃,才给我这个大头儿子的。我要烧饼,他们哄我说只要好好上学,天天会有烧饼吃。
放在40年前烧饼是我日si夜想的稀罕物,因为麦面严重缺少,人们都盼着吃上馒头。有一句农谚这样说:“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那时耕地施的肥料是用塘泥、青草树叶、牲畜粪便混在一起沤的农家肥。天不亮,农民们就背上粪筐去路边林里捡牲畜粪便倒在粪池里。拾粪少的,麦子分蘖少,亩产几拾百拾斤。拾粪多的,麦子分蘖多的就一二百斤。一家人一年下来分上几百斤小麦,就已经不错了。别提吃烧饼了。
一次割草,不小心镰刀割到腿上,我抱头坐在地头哇哇大哭。傍晚见了父亲来到近前,我伸出带血颤抖的小手,哭着对他说:“大呀,疼,疼呀!”他用凉开水为我冲洗伤口,减轻疼痛。晚上,我还痛哭不止,我想吃烧饼。半夜,不知道他从那弄来的烧饼给我。我摸着软乎乎的,闻着有芝麻香,揉揉眼屎要吃,父亲不让我在床上吃,却让我放着,起了床再吃。我用汗掛子包裹把它掖在被子下面。醒了,烧饼不见了,褂子也弄个洞,我几天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真正吃上烧饼是我上学之后。上学,学费只有一块五角钱。小学在村子中间。我们村南北中间有一条小河沟把村一分两半,冬春天从沟底爬过去,就来到小学校里。夏天秋天可不行,沟里水佷深。为了上学方便,老师把自家檩条埋在沟上当成桥。行人过桥掉水被淹的事经常发生。下雨越显不平而且光滑,人踩在上面一悠一扭,特别是刚上学的,站上面更是心惊胆寒,总担心掉下去,因此,夏秋两季雨天,家长多背自家孩子上学。下雨天,学校的老师们轮流背没有人接送的孩子,我是其中一,胡老师总要先用他那温暖的大手先将我脏兮兮的小手攥住暖着,然后托着我的小屁屁,让我伏在他背上,把小手扣在他脖子上。在他身上,我的浑身上下立刻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上小学二年级,临近放麦假的一天,学校院里桐树上铁铃响了之后,老师并没有和往常一样让我们进教室,而是叫我们二十多个孩子整齐地站在大槐树下集合。说今天去野里集参加乡里教学比赛。同学们都没有去过野里集。只有大人们才去野里集。他们到那里卖鸡卖羊甚至给生产队里买牛。那里有个供销社,里面有好多好多的糖,还有女老师身上的灯芯绒布,那摸着软软的,绒绒的,还常发亮,发着光,就作好像摸才孵出来的小鸡。有见过的人说,供销社坐着漂亮的阿姨,比老师好看多了。老师问我们想去不想去,我们伸脖子吼:想去,女孩也说想去。老师平时在我们不想学的时候用荊条打屁屁,我们当时怕,又闭眼又裂嘴地怕,怕疼。这次,他又拿出荆条,站在我们面前扬了扬,说,“不许掉队,不许哭鼻涕,到了学校不乱跑”。“记着没?”“记着了”那声音震得学校铁铃也象嗡嗡响。“对了,我讲课一定好好听”!”“记着了。”
一遍一遍地叮嘱后,我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象威武雄壮的军队,有时唱歌。累了,我们坐在路旁草丛里,胡老师给我们讲故事。明朝未年,有个领袖叫李自成率领大军来到新蔡,明朝皇帝急忙让大将傅宗龙率几个省的精兵来新蔡围农民军,企图一举把李自成的军队消灭这里。兵荒马乱的,新蔡这一带和其它地方一样到处是蒿草,一人多深。遍地是树林,灌木从生,乡村无鸡鸣。起义土兵到这里人困马乏,上万人员吃什么呢?有人打听说距这儿不远有个野里,那里有个人叫徐友礼的,十分有名,是个打烧饼的。他们的后人现在县城东大街开有几个烧饼铺,有”燕窝烧饼“的美名。给他些钱,运来好面,让他多弄些烧饼。徐友礼后人得知后来了生意大喜,忙张罗街上弟子日夜赶制。送到了,才知道是西北李闯王来了,于是整条街做烧饼,给李闯王送去。还编个顺口溜:野里烧饼黄又黄,送给将士好打仗,仗打赢了接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西北农民军吃了野里烧饼,仿佛回到他们的家乡,吃到了他们家乡的胡饼,士气更高涨。李自成闻之,将各路人马云集新蔡共50万人,在李庄桥东北孟家庄一带密林、村落设伏以待,以逸待劳。果然明军闯入埋伏圈,7万明军全部被歼。后人称为孟庄大捷,亦称新蔡大捷。他们乘胜克开封,占北京,建立大顺政权。野里烧饼从此以后极负盛名。我们静静听着老师绘声绘色地讲,直流口水。
一个大一点的孩子不信,他竟然跑到老师面前质问老师。你骗我们,咱们就是野里的人,我咋就没听俺家里的人说过野里烧饼有名呢?你说大话,是想让我们都高兴是吧。胡老师一本正经地说:”那不是我吹,咱县志上写着呢?”我心里想吃烧饼,就大胆地提出来说,老师,我们表现好,你得给我买烧饼吃。胡老师说好。老师带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笑,不知不觉来到有院的学校,校名是:新蔡县野里乡中心小学。旗是各色的,有绿旗、黄旗。大门上红纸黑字写着:欢迎各位领导教师光临参观指导。我们到了目的地。
院里有好多老师非常多的学生。院里一排排平房,最南面平房朝南有个搡场。东面墙上挂了个大大的黑板,黑板前面两张桌子,西边整齐二三十排长板凳,半个操场都占满了。比赛进行很长吋间,轮到我们时,老师不慌不忙地让我们坐在前几排中间的凳子上。周围黑压压地坐满了老师们。胡老师站在前面给我们讲了《一百以内加减混合运算》,平时热闹的操场上只有他宏亮的声音在回荡。操场边上的树偶尔摇动着,虫儿、知了、小鸟也一声不响,仿佛在听课。老师来之前,一再安排我们好好听他讲课。我们的小眼睛也的确只有老师。他讲的我都听懂了。胡老师讲完课找了两个同学上前面演板。会场静悄悄的,老师们盯着那两个踮起脚尖演板的学生。那两个同学尽管有点慌,有一同学忘写一个等号,但都工工整整做完了题。老师满意转过身,看看老师们的反应。
这时,有个穿雪白半截袖的,上衣右上口袋挂笔的中年男子走到黑板前面。他翻着他一个本子,写了一道带括号的混合运算题,拿起黑板前讲桌子上的点名册,点到我。刚刚有的小声议论顿时停止了。我走到讲桌前伸出来小手抓粉笔,没抓住,第二次才抓住。上百双眼睛盯着我,心头挺恐慌的。还是刚才点我名的老师抱着我站在黑板前的凳子上。我想起了老师告诫的话,别慌张不少打枪。一步步地从小括号算到大括号,算了之后,又重新审查一遍,才爬下凳子,同学眼光跟着我,看我坐在位上。结果,我赢得了老师同学们的掌声。有个领导模样的人当着那么多老师的面表扬我们的胡老师教得好。不大一会儿,比赛结束了,各村老师领各自的同学都走了。
只有我们的老师安排我们在大门口外西边大椿树下面等着他。我们都饿得不得了,还佷渴。几个大点的孩子说,我们自己走吧,回到家红薯都凉了。女孩子们不愿意,万一迷了路怎么办呀。正争议不下,我们的老师来了。胡老师,我想吃烧饼,我说。胡老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高兴地围他叫起来,跳起来,就象一群小鸡跟着老母鸡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欢呼雀跃着朝野里街上走。
满头大汗之后,我们来到野里街东头烧饼店,店面向西。烧饼店生意格外红火。外面四根檩埋在地下,上面用鈀局钉起来组装粗毛竹框架,框架上面薄木板都钉上钉子,盖好毡子,毡子上面盖有茅草。别一头伸在大瓦房沿檩下面,和墙接着。烧炉,糊的容器,半圆型,偏对着瓦房门,它还留着一个半圆型、直径约七八十公分的口子倒扣在炉台上,所用燃料为木炭火。烧炉里火嗤嗤得响着。贴饼炉子冒着烟也不知是冒着热气,同时飘荡着饼香。炉台下面有大口缸,缸里有木炭,上面放着发亮的铁铲。南边一侧是大木案子,案边台子上靠墙有缸盆,里面有麦面团。屋里有四套朱红漆木桌凳,外面两套。桌面有高粱纳成的馍灶头,褐色塘釉碗。
贴饼师傅上身白汗衫,腰间扎着一条白色的围腰,下身只穿着胖大裤头。贴饼动作娴熟老道,既麻利又规范,个个都似水浒里的“拼命三郎”,身手不凡。他先手上沾一点儿水,拿起烧饼坯子在手上左右颠两下,让饼底湿润一下,再往炉里贴,贴到炉膛顶部时,须抬头、仰身,贴到最深处,上半身要钻进炉里去。那手上下飞舞,左右开弓,既像飞蛾扑火,又像是火中取栗!“拍!”“拍!”“拍!”几声脆响,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一眨眼的功夫,那十个来烧饼坯子,已乖乖地粘在炉壁四周,没有多少缝隙。汗水落入炭火,叭叭声,顿时白烟腾起,随风一吹在空中便有些许汗味。那些师傅面孔与壮硕的两臂常常被碳火烤得绯红,上衣灰白,围裙湿透,白灰片片儿。看了看他们,体矮口阔,快言快语。我看了不由为他们捏把汗,又惊讶他们是否有练过功夫。
我们到炉子前很短的时间,妒子周围又众星拱般云集了很多等待取货的食客。他们一边欣赏贴饼师傅的精堪技艺,一边不断发出啧啧称奇的惊叹之声。我真担心我们是孩子,到时候烧饼熟了先给大人们,真把我们饿坏了,眼巴巴的望着他们。
贴饼的师傅们似乎看透我们的心思,他们让我们排成两排,倒好大碗茶,一排坐在凉棚里一张桌子旁等着。别一排也倒了好水。烧饼一好,我们抢起来。老师们家里都穷,当我们争着吃的时侯,他们却在为孩子们争着付烧饼钱。胡老师平时就特别好,这次他付了,可能他付出了他当时近半个月工资钱。
不管烫还是不烫,看着金黄枣红的烧饼,上面有青青葱花,还有小小的肉沫,有海碗大小,闻着很香,口水很快流了出来。我们禁不住诱惑,都吃起来。它入口焦酥,油而不腻、有葱花香、猪肉香,还有芝麻香,味味鲜香、回味悠长,嚼后先脆响,后松软变甜。里面一层一层地薄如蝉羽。食之,越嚼越香越甜,唾液越多,直想一口把它吃完。不,那比烙饼好吃,我吃着还想着给我娘留一半儿。于是我把它卷着,用木香书纸包着,带回家。
不知不觉到家了,我劲十足,不知烧饼好,还是想让家人分享我舍不得吃的半块烧饼抑或是我的故事,总之没觉得累。我一路领头走,连老师感到奇怪,也逗我,你的烧饼掉了。
四十年后,我走了大江南北,品过很多海味佳肴,都忘了,但依然忘不了的是野里烧饼,老师给我买的野里烧饼。它成为我心中最美的家乡味道。家乡的面貌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当年的场景、那家乡实诚淳朴的人挥之不去,成为一幅不能磨灭的图景印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