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8岁,生活在苏北的一个小镇。
老师们养鸡的水平很差,隔三差五鸡就生病,然后一只只去了天堂。能活到生蛋或者打鸣的鸡,抵抗力都很好,一般不会再生病了。公鸡健壮也没用,春节前一刀宰掉。母鸡的命好些,只要能下蛋,可以一直活下去。镇上的人骂小孩,喜欢说:“养只母鸡还知道下蛋,养你光知道吃饭。”这足以证明母鸡的价值超过小孩。
大黄是1979年来到我家的。
每年春天,爸爸都会去孵房买毛鸡蛋。毛鸡蛋就是孵房师傅认为孵不出小鸡的蛋,统统处理价大甩卖。爸爸拎了毛鸡蛋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给蛋们“体检”,看看里边有没有“活鸡蛋”,爸爸把能孵出小鸡的鸡蛋叫“活鸡蛋”。“体检”器具是耳朵,蛋贴着耳朵听,有动静的便是“活鸡蛋”。
爸爸说:“孵房的师傅不管力气小的小鸡的。”
意思就是有的小鸡力气小,啄不开蛋壳,就被当成“死鸡蛋”处理掉了。
“活鸡蛋”被拣出来,放在用柔软的稻草铺就的小窝里,边上放一只温暖的热水袋。我和妈妈小心翼翼用手电筒照一照鸡蛋,找出头的位置,然后轻轻在鸡头部附近的蛋壳上磕一个小洞。如果小鸡能把小洞啄开,便能“出生”了。
所以,我家的每一只鸡的诞生都与众不同,妈妈说,它们是“弃婴”。“弃婴”的命运大都不好,因为先天体质弱,多半夭折。可大黄是个例外。
就比如喂鸡,我在家门前,吧唧嘴巴,发出“叭叭叭”的声音,大黄、小黑、芦花等等的鸡们立刻从四面八方跑来。我把米一撒,鸡们就目无旁骛地吃起来。唯独大黄,它一边吃一边看我的手往哪边抖动,所以它总能第一时间跑到米落下的地方。这种前瞻性令它吃到的米比别的鸡多,这大概是它块头大的原因之一吧。
它显然比别的鸡聪明。我开始注意它,喂鸡的时候会叫:“大黄。”
它便歪着脑袋,用一侧的小豆豆眼睛看我。见我只是叫着玩儿,便继续在地上啄米。
我又叫:“大黄。”
大黄再看我。
我蹲下来,抓了米的手摊开,伸到它面前。
它悠笃笃在我的手心里啄,弄得我的手痒痒的。我咯咯咯地笑,它咯咯咯地叫。
我说:“大黄你让我摸摸。”
大黄身子一矮,半蹲着。我在它光滑的羽毛上摸来摸去,真的很好玩。
大黄能听懂人话,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伙伴们不相信大黄能懂人话,我就带她们找到正在觅食的大黄。
我神气地叫:“大黄,过来。”
大黄见有生人,脚步在绿草上扒拉了几下,颇为迟疑。我稍加一点命令的态度,喊:“大黄,过来,让我摸摸。”
它便明白我是要摸摸它,蹒跚着过来,在我面前身子一矮。大黄很喜欢我摸它,我手一伸,它便一矮,我手移开,它便走开,继续去草丛里扒拉小虫子和小石子。
小伙伴也想摸它,它不肯。
于是大黄就让我的小伙伴们依次摸。
有个小伙伴想抱它,我摇摇头:“大黄不喜欢被人抱,它是鸡,不是狗。”
大黄咯咯咯地叫了几声,对我的话表示赞同。
大黄最喜欢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倩倩。小倩倩是个刚刚会走路的小宝宝,蹲下来比大黄高不了多少。但有一次大黄轻轻啄小倩倩的脸的时候,被小倩倩的妈妈看见,小倩倩的妈妈忙不迭地赶跑大黄。
“鸡嘴很脏,把脸啄破了,要去医院打针的。”小倩倩的妈妈说。
小倩倩不一定懂妈妈的话,但是大黄懂。大黄的的确确能听懂人话,所以从此她不再啄小倩倩。
我家本没有几只鸡,进城之前都变成了盘中餐,独留了大黄。
大黄早就不下蛋了,她老了。
在搬家的最后一刻,爸爸说:“去叫大黄。”
我叫来大黄,爸爸用稻草把大黄的双脚一绑,扔进车里。大黄就这样进了城。
大黄没有伙伴没有草地,整天呆在阳台上的纸盒子里。它很少发出声音,或许是我很少听见它的声音。我念中学了,功课有点忙。
转眼1986年春节将至,寒假里,我偶尔去阳台上看看大黄,不知是老还是孤独的缘故,它无精打采。不过看见我时,喉咙会发出“咕咕咕”的声音表示高兴。大黄的毛上沾着鸡屎,很恶心。妈妈叫我经常换换纸盒底下垫的报纸,我嫌脏,不肯。
过年前,爸爸叫我:“来帮我拎一拎鸡脚。”
拎鸡脚的意思就是杀鸡。爸爸杀鸡,都是我拎鸡脚,让鸡倒挂,他用刀在鸡脖子处一抹。我从小帮爸爸杀鸡,这个场景很习惯。
我拎大黄鸡脚的时候,它不动。爸爸抹它脖子的时候,它不动。它至始至终温顺地信任我们,信任我们为它安排的每一个命运。
大黄最终变成了一锅汤。
多年后,我女儿8岁的了,我跟她说起大黄的故事,说起它下了很多蛋,说起它孵出小鸡做妈妈,说起它曾与我的种种亲昵,最后说到大黄的死,女儿眼睛里凝聚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一眨眼,吧嗒吧嗒,泪珠砸进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