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一直以为天就搁在我家门外的一圈山顶上,象极了我家偶尔蒸一回馒头的大锅盖。那云朵就像是被谁撕碎了的白棉花,东一朵西一朵地在天上飘。一会儿飘成一只猫的样子,一会儿又飘成两只狗的样子。就这样飘着变着,变着飘着。太阳从东走到西,就意味着这一天过去了。但奇怪的是它怎么走过去的,也许看看就能弄明白。抬头看着时,太阳就把眼前耀得一片白。再看,它就让你睁不开眼,或者拽过一朵白云把自己遮住。反正就是不让你看,就是不让你把它弄明白。
晚上的时候,月亮从东山出来了,显得大而又圆,明明亮亮的,白白净净的,明净得就跟新娶的嫂子的梳妆镜一样。嫂子就是每天在这只镜子前梳她乌黑油亮的头发,照她刚擦上雪花膏的白里透红的脸蛋,然后问一声我哥:好看吗?哥那时才刚娶上嫂子,心里正美着呢。于是就回嫂子一句:好看,好看死了。嫂子就在镜子里白哥一眼,然后说:不许你再说死了。哥这才知道自己没说好,可这不是他心里正美着呢吗,美得把嘴没把住。于是就朝地上“呸呸呸”着,呸完了说我刚才说的不算。嫂子就故意装生气,说不算就是不好看?哥又觉得没说好。漂亮的嫂子总是在一言一语地tiaodou里把哥玩得找不到方向。那时我就想着自己长大了也娶和嫂子一样漂亮的媳妇,每天看着她在镜子前美自己又和我一起逗嘴,不用再老缩在人家的墙根下tian窗户纸了。我的诡笑常常把哥引出来,哥暴燥着挑门帘出来骂,我就吓得一下子跑出老远,跑远了返身对哥喊:就是偷看你老婆,就是喜欢你老婆。哥骂我你个癞哈蟆还想吃天鹅肉?我对哥喊,就是想吃天鹅肉,你能把我咋的?哥就弯腰在地上做了个抓东西的姿势,我又一次被吓跑了。
我喜欢嫂子的妆镜,也曾在镜里照过自己一次。我看着镜子里吸溜着鼻涕、满脸土灰的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就是长这个样子。不过,却一点也不美,简直难看到自己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知道了我的难看我以后就再也不敢明着看嫂子了,所以只能时时偷着看。自那以后我就对嫂子的镜子就有了一种说是喜欢却又讨厌的情绪。只所以喜欢它那是因为它是嫂子的东西,而讨厌它是因为它没把我照美,仿佛我的不美都是镜子的过错。当月亮圆圆的挂在天上的时候,那是嫂子把她的妆镜挂天上了吗?是嫂子让所有的人在她的镜子里去照自己的美吗?可是我却不敢照。奶奶说月亮里有个叫嫦娥的女子,我问奶奶,那个叫嫦娥的女子有我嫂子美吗?奶奶说美和美不一样,你喜欢了就美,你不喜欢就不美。奶奶的话我不很懂,唯一懂了的是原来嫂子美是因为我喜欢她。不对呀,明明是她先美而我后喜欢的。
有时的月亮大而苍黄,就象母亲在铁锅里烙的白面煎饼。煎饼刚出锅所散发出的麦香味是我所最喜欢的,一年里能吃它几次?可母亲怎么就把它挂天上了?高高的挂着是在吊我的口水吗?这时有一朵狮子样的云大张着口游过来,把我的煎饼一下子吞肚子里去了。我大叫着要我的煎饼,狮子似乎听到了,又把它屙出来,屙出来的煎饼我就再也不想要了。又有一朵狗样的云张着口而来,这回我没有不舍得。心想,你要吃了就吃去,只要你不嫌它是吃了又屙出来的。狗吃了也屙出来。难道吃了又屙的玩吗?你玩一下,我玩一下,多好玩呀。
一个早上,我又一个人去偷偷的听嫂子的墙根。这一会,我没听见嫂子和我哥的逗嘴,却听见了低低的抽泣声。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哥欺付了嫂子?于是用shetoutian破了窗户纸偷看,哥并没有在,只有嫂子用半边镜子遮住她的半边脸,早已哭得粉黛无颜。那一晚上的月亮也失去了它的一半,另一半被我哥装进行李背到远处去了。以后每天晚上的月亮越缺越多,越缺越弯。直至有一天晚上,再没见嫂子把那缺得不能再缺的少半个镜子挂天上去。
没有嫂子镜子的夜晚是黑的,天也是黑的。又是母亲把她白天炒的豆子撒了个满天,怕烫了我的馋嘴,等晾冰了才允许我吃。我向母亲要豆子吃,母亲说我炒的豆子都不让你吃完了吗?我指着天上说,你又炒了撒在天上晾着。母亲笑着说,那不是豆子,是星星。我说那你就给我抓一把星星,我要吃星星。母亲就说天很高很高,她上不去,就是上去了给你抓一把你也不能吃。不能吃我可以玩呀。母亲真是拿我没办法。
有时候天上会什么也没有,只是把蓝幔布换上了灰幔布。天顶着灰幔布在哭。从白天哭到夜晚,又从夜晚哭到白天。天在哭的时候村里的一个女人也在哭。她在哭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没有了。她有多伤心天就有多伤心,她流多少的眼泪天就流多少眼泪。满地上到处奔流着人与天的眼泪,各家的屋檐上更是挂了个眼泪编的帘儿,把我们挡在屋里就是几天。
就在我们感觉快要闷死了的时候,天却不哭了,又把灰幔布换上了蓝幔布。出门去随便抓一把眼泪抓一把土,捏上个泥人偷偷拿放到那女人的家门前。本来是好心好意,被她发现后她偏说我欺付她,说我往她伤口上撒盐。我说我没撒盐,只是在你家门前放了个泥娃娃。她说你都承认撒了还说没撒。盐我确实没撒,只是我的嘴说不过她的嘴。我的嘴只会吃煎饼和豆子,还想吃星星,还想吃天鹅肉。那女人骂了我以后就坚强起来,说她一个大人不想被一个小孩子欺付。她不哭了多好,她不哭天不哭,我们可以不用整天闷家里。一年后那女人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每天笑着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心疼得像个宝,这孩子长大了就和我一起玩尿泥,和我们一起玩尿泥的还有嫂子的孩子。玩着时他母亲微笑着过来对我们说,玩就玩个好。然后好像是专意对我笑着走远了。(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
天就是这么的好玩,我也想做一个东西挂上去,可我够不着天呀。一定是母亲和嫂子每晚轮换着上山去挂她们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把我的东西也挂天上去?我挂上去的东西是不是别人也喜欢?这一切只能等到爬到山顶的那天了。我们的村子简直就象个迷宫,我们玩藏猫猫的游戏,每个人只在你才一瞇眼的瞬间,就如同消失了一般让你无处可找。家里走丢了一只鸡,全家人找遍了所有的村巷旮旯都没找到。母亲说那肯定是鸡自己走错了鸡圈。那时我感到村子好大好大,找什么也不好找。只要爬上那山,登上那天,一切不就看清楚了。再长大些时,各家的大人就允许我们满村里乱跑,并不象以前把我们跑的范围只局限于家门前。在乱跑的过程中熟悉了村里的每一条巷子,认识了村里的每一张面孔。谁是谁家的孩子,谁又是谁家的大人,这一切都装在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小鸟在家门前的天空里学试飞,有苍鹰在远远的天际盘旋,我们就再也忍不住地想上天。一下子又觉得村子很小很小了,小得再也装不下我们,确切地说是装不下我们的勃勃野心。终于有一天,相约着去上山,然后由山而登天,在天空里打滚翻跟斗,玩累了就躺一朵云彩上,看太阳是如何从天上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晚来就去照嫂子那挂在天上的镜子,或许自己现在长美了呢。嫂子的镜子总是缺了又圆,圆了又缺。哥今天回来了,想必嫂子一高兴,就把她圆了的镜子挂天上谁想照了就照。有嫂子镜子的时候我总是欢喜的,然后在满心欢喜中探手抓过一把星星放口里“咯嘣咯嘣”地吃着,一直吃到饱,一直吃到睡觉。各家的母亲找孩子不怕找不着,只要一抬头,我们都在天上呢。
一路上想得好美,只恨那山太高,只恨那路太远,恨不能一下子就跳天上去。终于到山顶了,只见天又离我们远了,就象在村子里看天一样远。明明天就象我家的大锅盖倒扣在山顶上的呀。这是怎么啦?白云从我们头顶自在飘过,它在嘲笑着我们。天却象个老成的大人,只是高而不言。刚才所有的美好畅想就像我们吹过的肥皂泡,一个一个在眼前无声的破灭去。在山顶上无言的坐了坐,失望的缓了缓,最后蔫头耷拉地下山去,天在我们下山的时候又搁在了山顶上。原来天并不喜欢孩子,不像各家的大人,会由着孩子胡闹。以后读书识字了,从书里看到一句话,那真是好,道是: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又远。这又是那个傻子和我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呢?又想,难道每一个人都是认为天就在山上而其实根本不是吗?很多当初不很明白的东西都在书里找到了答案。说是地球自转一圈就是一个昼夜,绕太阳公转一圈就是一个春秋。其实这么说一点也没道理,这么大个地球,一旦转起来,人怎么就无感觉呢?可自己知识非常有限,颠覆不了那个举世公认的所谓真理。从古至今,谁也没有把天弄明白过。天倒底是个什么东西?任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天很高很远,没有边际;有人说天空天空,天是空的。也许天很简单,天就是天。当你一旦问天是什么的时候,天一下子就变得复杂了。这不是天本来有多复杂,而是叫人给弄复杂了。人一直自以为很聪明,凡事总要问个为什么。于是本来简简单单的事叫人给越弄越复杂了,本来明明白白的事叫人越弄越模糊了。
天看着人人看着天,天看着人是为了不叫人干坏事,人看着天是为了想把天弄明白。
天意从来高难问。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固执地认为天并不遥远。其实天一直就在家门外的那一圈山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和我们一起感受着人世间的一切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