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后的早晨,窗外天已放亮,雨点敲打在院子里的杨槐树叶上,沙沙直响。天空显得异常明亮,老天已经连续下了四天。院里的土墙上,不时有掉下的大块泥巴,啪啪直响,泥块落入院子里的水窟中,溅起的泥水,又落在地上……看来暂时几天,还是不能种小麦,那头老黄牛也能休养生息了。
我爬在窗户上,只看到天上的雨线,像宽大水帘,一根头子不断地往下倾倒,不紧不慢……门口卧着的白狗,浑身湿渌渌的,时不时“吱呜”几声,向门板挤靠一下,这狗也觉得雨该停了。
老人常说天阴怕的明晃晃,没错,看来这雨还要下,没完没了了。
我家种地,一直是借村里人家的牛使唤。搞责任制分田的时候,有劳力的人家都能分一头牛,而我家没有劳动力,所以和邻居合伙分的一头母牛。牛的所有权归邻居家,我家只有使用权,但头年生的牛崽归我家,以后生多少都是邻居家的,这是分牛时支书特别强调的事,因为村里还有像我家这种情况的四五户人家。这个办法,既解决了一分到底,没劳力人家的耕地难问题,又把牛的归属权划的明明白白。我家种的地也不多,也不关心有牛无牛,习惯了借人家的使用,也不在乎多借一两年,因为使用不多,平时由邻居家养着,不管怎么样,家里耕地时有牛使用就行,我们不在乎这头牛是归谁家的。
一天半夜,我起来去给牛喂料,看到牛的肚子鼓得很大的,我想,大概快要生小牛了。
牛看见我来,向前伸了伸脖子,头向我转来。我把手伸过去,牛舌头便不停地在我的手掌上舔着,温温的,涩涩而又湿湿的。比我手大好多的舌头,每舔一下,几乎能把我的小手给卷进嘴里去。我顺着牛鼻子向头上了摸去,细细的牛毛沾了许多,这牛挺温顺的,也许是因为我家使用多,我经常放它吃草,甚至骑它代步,也经常给它割芦草、砍青玉米杆,还有时偷偷摸摸给它吃别人家的嫩玉米棒子。人总是有点偏爱的,无论对人还是对牲灵,但有一点,它犁地时,我呦呵着挥舞的皮鞭从没落在它的屁股盖上,总是一直侧斜甩向天空,“啪啪”空响而已。邻居说这牛耕地太慢,我觉得还行。我这把式,太快了我还撵不上它,这个速度正好,只是耕的没有人家的深点,那是技术问题,耕得深,牛自然就会非常吃力,我倒觉得这牛很卖力,不用人硬牵,跟着犁壕奋蹄自走,不上不下,四平八稳,我能把持住犁,尤其是到地头,回牛时,不用吆喝,不用喊“噢……调!”它会自然回头,不像别的牛,你喊了“调!”还得抽鞭子,大声叫骂才会回头。这头牛明白自己的任务,听我的话,这是我感觉这头牛的最大好处。
后来,牛卖了。这中间,有许多不能想象的事情,回想起来,很是伤感。
这是不是先世有缘,今生默契,不愿离开?
那年,邻居说这牛耕地太慢,没劲,又老了,不如卖了,买头大公牛。我家没有发言权,这牛,就被邻居以八百块钱卖给十里外的人家。当然,邻居卖牛是不需要和我家商议的,邻村的人从邻居家牵牛走时,怎么也牵不动,牛总是向着我家的方向望去,“哞哞”直叫,没办法,邻居只能和邻村人相跟上,把牛亲自送到买主的人家。这天下着雨,邻居淋了一身雨回到家。
牛卖了,事情也就该完了,只是老牛还没有给我家生下那头小牛。邻居家以后再有了牛,也是人家的事了。邻居送牛返回时,老发觉自己迈不开步子,腿好沉重,十里路居然走了两个多时辰,晕晕呼呼的回到家,一下高烧重感冒,睡了十多天。
然而,当邻居还没有回到家时,这牛已经返回来了,站在我家院子里,“哞……哞……”叫了两声,我看到,浑身湿渌渌的,细细的牛毛紧贴着牛皮,甩动的尾巴shang不断地有水珠落下。我感觉有点奇怪,雨一直下着啊,牛怎么自己回来了?不是邻居给卖了么?邻居不是亲自送走的么?我冲出门,摸了摸牛头,原来,两只有神的眼角挂着水珠,真的,我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看着让人怜悯。我家没有牛圈,没有喂牛的槽。母亲说:“就把炕上铺的油布在院子里搭个简易避雨棚,把坡底的玉米砍了,让牛吃,好呆喂上一晚。既然它回来了,说明和咱有缘,就算来避雨的客吧。”
窗外的雨,一直下着,落在油布上,啪哒啪哒……
这是不是先世已欠,今世未报,不忍离开?
晚上,我翻前翻后,怎么也睡不着,老想着这牛是怎么回事,怎不回邻居家?我想起老人讲过的故事,玉皇大帝让牛给人间传旨,要人每天“一吃饭三打扮”,而牛误传为“三吃饭一打扮”,玉皇大帝得知后大怒,扔给牛一根芦苇:“你去人间侍候人吧,吃一下这种草,咬动就去,去人间找这种吃。”于是牛就默默地在人间耕耘,侍候着凡人的一日三餐。现在的芦苇,每片叶子上留下的一排大牙印,这就是芦苇叶子上有了牙印的传说。
这牛,就这样在我家院子里呆了十天。母亲畏了十天,半袋玉米糁子,一亩青玉米杆,吃了个一干二净。
这是不是先来先欠。十里相守,才能安宁?
也许它记着支书说过“头年生的牛犊属于我家……”吧?
十天后,天气放晴,母牛顺利产下一头小牛。支书的话,被老牛兑现了。来年开春,小牛习惯吃草后,留在了我家,老牛照归邻居。这一次,老牛没有留恋。只是耕地时,小牛跟着母牛,偶尔狂奔一跳,撒撒娇。
母牛又一次被邻居卖了。而买主,还是原来的那家,是否有点不可思议,事情就这么奇怪和凑巧。而牵走的那天,窗外也是下着雨,母牛顺顺利利地走了。同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同样的环境?
窗外的雨,依然敲打着槐树的叶子,“沙沙沙……”地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