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很忙,整日带着他的徒弟们在方圆做活,好像很少和家里的灶房有接触。只有到了腊月29日晚,我们无忧无虑地玩耍归来时,老远就闻见空气中飘散着缠人的香味,且随着脚步的走近越来越浓。此时的父亲,正脱去厚重的外套,衣袖高挽,就像一个大厨,用肉钩在热汽腾腾的灶上忙碌。父亲是个细心人,也懂得厨艺。这一煮在锅里的肉,是他一大早出门前,用温水泡下,煮之前又反复刮洗过的。大茴,是必须的,撇浮沫,也是必须的。父亲拿着肉钩,在锅里不停翻转,一丝不苟地样子,直至肉又烘又烂。也许是因为一年到头只有一次煮肉的机会,所以那时候固执地以为,那个铁制肉钩,是专属于父亲的,只有他才能使用得了,只有他才让那冷落了一年的独特厨具派上了用场。我们便不再做事,专注地守候在锅灶旁。此时的父亲,会趁翻转之机,给我们衔一块又一块的肉吃。那肉,香到了骨子里,香得我们直咂舌头,香得我们回味无穷,香得山珍海味无以替代。直至肉被捞出后,骨头就不再作为正式肉而被挪走,成了父亲对儿女最大的赏赐。那样的夜晚,饱满和幸福感盈满心间,以至于此后几十年,再也找不出那温馨的画面——灶间扑出的火舌,锅上缭绕的蒸汽,留在肉骨上的余香,以及蒸馍、年货、灯笼、对联营造出的丰满年味,都成了记忆中最珍贵的年的符号。
除夕早饭后,父亲就系上围裙,开始焯凉菜。其间,几十年不变的一道凉菜是莲菜。我的家乡在棣花,那里荷塘一片连着一片,春夏时节,放眼望去,碧波荡漾,荷叶田田,出产的莲菜,白且粗壮,每年腊月集上,商州、丹凤,十里八乡的人赶来,都是为了买得棣花莲菜。父亲将焯出的莲菜,浇上醋,洒上糖,吃前再炝油一调,那个脆香,不仅让人回味,而且不谋算着吃完不罢休。凉菜焯完后的热锅洗净,倒上油,父亲就开始了自己的拿手小吃,也是我最馋的吃货——红薯丸子。也许是为了确保质量,也许是父亲为了报答家人一年的辛劳,也许是父亲为了满足我的馋涎之意,之前的工作——蒸红薯、剥皮、揉面、shi矾,都是他一人完成。父亲站在油锅旁,一个一个认真地揉着丸子,把握火候,从容自如,不疾不徐,就像是对待他的活路,不论是门楼还是屋脊,也不论是封厦豁还是画坟上的门牌,都精雕细刻,一丝不苟。整个中午,我的胃被父亲刚刚出锅的热丸子填得满满的。待到他趁热油,将生红薯切成滚刀片,沾遍面糊,下锅油炸的时候,我已没有了强烈的食欲。但油炸丸子和油炸红薯,是我春节每顿饭最牵挂筷子轮得最欢实也是享用最多的美食。我的甜食情结,也许是父亲如此地精于培养而成。
整个中午,父亲就笼罩在蒸汽和烟雾中,直至饭熟。除夕的午饭自然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大餐,一大家人,祖父母、两个叔父全家,十多口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热闹无比。其间,几十年不变的一道菜是红萝卜、粉条炒肥肉。红萝卜一定要切成薄的滚刀片,粉条一定要红薯粉,且泡到软硬适中,油炸豆腐可有可无,酱一定要上,蒜苗一定要炝香,出锅时,依口味也可以淋点醋。这道菜,年年吃年年香,从不曾剩下和厌倦过。记忆的美好,让我也尝试着自己做,但无论配料如何地丰富,过程如何地细心,都吃不出父亲炒出的味道来。仔细想想,那烟火与铁锅的味道,父亲为儿女的耐心,以及那困难年月人对食物的非常记忆,才促成了我对如今食物的叹息。家乡多稻田,收的稻谷撵出来的米,虽没有如今市场上的光鲜,但做出的米饭,散发着田园的清香和柴火的味道,尤其那黄中泛白、酥脆耐嚼的锅巴,让孩子们总是禁不住地顾不上吃饭而是先将锅底铲翻。
除了过年的一两天,其余时间,父亲都与烟火无缘。直至2004年春天,父亲因腰椎弯曲而不得不放下曾经养育了一家人而今养活他自己的泥瓦刀。从此,每次回家,要么老远就望见自家的房顶冒着烟岚,要么父亲站在锅灶旁正在洗刷。我生性笨拙,没心思做饭,回到自己屋里,烧柴火、大锅灶,更是驾驭不了。父亲知道我喜欢吃铁锅、柴火烙的馍,每次我回去,都是父亲娴熟地,放上苏打,倒上醋,用温水和面,稍醒,就搭上柴火,火力不大不小,直至两只手在馍的两面抓挠,感觉传导性能好为止。这样的技巧,我一直掌握不了。父亲喜欢吃家常饭、糊涂饭,不论啥饭,他都能把握火候,耐心地等待香熟,从不图省事而简化程序。红豆糯米饭、凉面,这些父亲的最爱,我每次走进门,看见坐在堂屋里小桌旁的父亲一个人在享用他百吃不厌的饭食时,我心里既喜又忧,喜的是父亲不怕麻烦,做自己喜欢吃的,且吃相让人安慰,忧的是父亲一个人的孤单冷清。
那年十一,我困扰了很久的情绪一直得不到解脱,无处可逃之际,想到了回家看父亲。似阴似晴的中午,送走朋友的父亲讨问我想吃什么,看我没有心思,就说才磨了新包谷,做顿包谷面鱼鱼吃咋样?我因为不常吃而兴起。父亲自己在灶下搭火在灶上把握,我站在一边,笨拙得帮不上忙。父亲一边忙于做饭一边说:“你那事儿我知道了!人生坎坎坷坷,要想开看开,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顿时讶异。我一直隐瞒和担心的老父亲,也知道了我的伤心。他的那席话,使我释然,也给了我力量和勇气——身后有永远支持、理解我的亲人,为了他们,我也要精彩地走下去。没有桌椅,我们各自端着碗坐在灶房门口的凳子上,金秋的夕阳如春般,照得我心里一片亮堂,就如那顿饭一样,浆水是酸香的,鱼鱼是熟滑的,这简单又醇香的味道,正是这个家给与我的丰厚嫁妆——清清白白,淳朴、真实,做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