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恋家。
这是个飘零的季节,枯褐色的叶片漫天飞舞,凄冷的小雨淅沥而下,踏着哀乐葬埋了姑姑,涌着泪水,我就要走了。
父亲帮我提着行李,母亲,大姐,小弟,妹妹拥挤在大门口目送着我。摸着父亲半夜为我煮好的熟鸡蛋,心一热,泪水便顺着鼻沟淌下来……
我不敢回头,我怕大家看见我的泪水,怕母亲心里不高兴。
我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告别:“妈,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
大家应着陆续返回,父亲提着行李一定要为我送行,母亲定定地站着挥着手,久久没有回意。
晨风吹散了母亲花白的头发,吹落她挂在眉睫上的泪水,朝霞映红母亲衰老的体态,也映红了脸上那辛酸年轮凿就的一道道壕沟。母亲突然的苍老,深刻地刺疼着我的心!我们姐妹五个都是吮着妈的血长大而远走的啊!我终于抑制不住折回去,静静地望着母亲,轻轻地为她拭去泪水,我的泪水却喷涌而出……
我啜泣着对母亲说:“这以后我会常回来看您……”
姑姑去世了,我的感情再也不会不专一,这以后我会全心地孝顺父亲和母亲!可又有谁知道父亲还会有多少次为我送行,母亲还有多少次固执地站在门口?
我知道,从此,当我再次归来的时候,姑姑的门前等待我的再也不会有姑姑了。
那么,我希望永远有母亲的期待、母亲的送别。
走远了,我又回头望母亲,母亲依旧站着,我知道母亲的目光一直在望着我。
我突然思绪万千了,这么多年来我是否曲解了母亲的心?
我一直以为母亲并不爱我。
那时候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到很远的山里脱胎换骨,母亲肩负起生活的全部负担,我和两个妹妹大小相隔一岁,三妹爱闹病,四妹尚小,我常常疯跑出去玩,晚上找不到家。母亲除了照顾两个妹妹,还得四处找我,常常不是吃不上饭,就是洗不了碗。
后来,我被送到姑姑家,一去就是九年,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和父母姐妹之间的感情便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屏障,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走近对方。母亲常说我见姑姑亲,姑姑常说骨头还是离肉近!
这样撕来扯去,小小的心灵便尝到了孤苦无助的滋味,一种深深的遗弃感向我逼近,在两心相接处缠绕着左右为难的情结,多少年来我难以摆脱这种困境。我曾一度埋怨姑姑狭隘,责备母亲短浅,可哪知,母亲和姑姑对亲疏偏重的争夺,却是灵魂深处对我最深刻的珍视!
如今姑姑去了,带走了她的“狭隘”,留给我的却是永远的愧疚……为什么单等姑姑逝去我才彻悟亲人之间微妙的情愫?
我想,我不能对母亲再有丝毫的过失。亲情,是人间最永恒也是最安全的一种情感啊!
父亲在前面走,一走一颤的,只听见啪啪的脚步声,走路却并不快,喉咙呼噜呼噜的,像藏了一个小老鼠。
我不忍了,我说:“爸回去吧,别送了!”
爸没有回头,执拗地往前走,路过市场,父亲将行李塞给我,一溜小跑朝一个方向去了,远远的,我看到爸的背已经很驼,气喘病根本经不得快跑的,可父亲却跑得很急,虽已没有行军时一小时几十里路冲刺的能耐,但父亲年近古稀还要为我奔跑,仿佛要追回过去九年里对我的欠缺,因为父亲曾经向我道歉,他说若不是他离家,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到乡下受苦的。
当时我对此话我无动于衷,我想,五个孩子呢,咋就偏偏把我给了姑姑,给人的不外乎是最不喜欢的吧?
无形的隔离,父亲明察秋毫,在女儿面前父亲时时有着亏疚之心,并且不失时机地试图弥补,言语中的歉意,让我觉得,这是人间何等残酷的事啊!亲情之间是不该存在“道歉”的词汇啊!
望着父亲衰老的体态,深怀着内疚的心为我奔跑,我不能自己了,我真想哀求父亲不要这样!父亲回来时拎了三大条鱼,一边跑一边看表,还不时揩一把额头上的汗。我迎上去接父亲递给我的鱼,父亲摆动着手要我快去赶车。车的确要开了,父亲跑得很急,唯恐车把我抛下了。我正欲回头,父亲却一闪脚栽了个跟头,我焦急地返回去扶起他,父亲依旧要我快去赶车,别管他。无奈,我只得急赶几步上了车。父亲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赶过来,从车窗口塞给我一包葵花籽,又塞给我一瓶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