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对镜自照,鬓角白发又茂盛地长了出来。叹了口气,拨通了淑波理发店的电话,约好将近中午人少的时候去染发。
理发师淑波是个很健谈的人,也是个记忆力相当好的人。去她店里第二次,她就能准确地想起与我相关的信息。当然她也会告诉我她家里的情况:儿子上大学了,考驾照了,处对象了……男主人也很健谈,涨工资啦,旅游啦,最近又有哪些大老虎浮出水面啦……总之,顾客很快就能与他们熟络起来,成为回头客。
男主人在民政局工作,放假的时候很少出门,他是淑波很得力的帮手。洗头、吹风、推卡尺、打扫卫生这些活儿,他做起来颇得心应手。如果某天他不在家,淑波就会打电话催他回来。
我到理发店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理发店里静悄悄。染发的工具都已经摆放在大理石桌面上,淑波靠在大镜子前面的柜子上看微信。看见我,她急忙放下手机,拿起围布,准备给我洗头。我微笑:“你的助手旷工啦?”淑波给我围上围布,一边轻轻地揉搓着我的头发一边回答我的问题:“去加格达奇了!”“去旅游?”淑波的语气有些低沉:“公差,送人!”“送谁?”“一个民工。”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做什么的?”“给一个养牛大户喂牛。”“民工怎么了?”“突发脑梗。”“他家里人呢?”“他没成家。”“多大年纪?”“四十八。”“加格达奇有亲人?”“只有一个弟弟。”“这可不好办。”“他弟弟能养活他就养着,不能养,就送养老院呗!”
从富裕到加格达奇五百公里左右,民政局派人用救护车护送,对这位农民工可谓尽职尽责。可是,他的弟弟会伸出双手牢牢地接住他么?我的眼前仿佛有落叶在飘舞。干枯的落叶筋脉突出,随风而飘,遇雨而落,在空中辗转。风托着它飞过屋顶,掠过池塘,穿过闹市,奔向荒郊。风息则落叶止步。落叶最终会以怎样的姿态回归自然?我很困惑。
前些日子看了一篇网文,它讲述了一个婆婆遭遇丈母娘的故事。儿子由单亲妈妈一手拉扯大,儿子结婚后,就把妈妈接来一块儿住。每天晚上,儿子睡觉前都给妈妈擦风湿膏。媳妇把自己的妈妈接来了,可是房子不够大。媳妇就和丈夫商量,把婆婆送到养老院。丈夫不同意,她就使出各种伎俩软磨硬泡。儿子无奈把妈妈送到了养老院。回家时,看到岳母把妈妈的“破烂”扔了一地。他默默地捡起来,却流泪了。原来妈妈的“破烂”就是他小学时的作文本和奖状。他立即返回养老院,妈妈正孤独地坐在一个小房子里,拿着风湿膏流泪。他走进去,跪在妈妈面前痛哭流涕:妈,咱回家!
青翠碧绿的嫩叶变得干燥枯黄,落叶离开了枝干,没有了水分,叶片瘦骨嶙峋,脆弱得一碰即碎。谁的手会把落叶捧在掌心,让它免受践踏,免遭吹入沟渠变成污淖的噩运?
我多年前有一个邻居王娘,她有五个儿女。她最宠爱小儿子,因为小儿子最有出息,会赚钱。她最心疼大闺女,因为大闺女离婚了,还带着一个没长成人的小闺女。王娘把两间房给了大闺女,小儿子就把自家暂时用不着的东西放在王娘的正房,把一个鸽子笼放在王娘的房顶。王娘不仅没有怨言,反而很高兴,因为这样她就能经常看到自己的小儿子。可是小儿子不怎么爱和她说话。他来到王娘家只是为了和他的鸽子对话。为了躲开她,他经常翻过院墙穿过我家大门溜走。有一次,王娘看到了小儿子的背影,紧跑几步想追上他,他已经跳过院墙。王娘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好久都没有站起来。
王娘这片落叶在我心里飘了好久,我不知道,她最终是不是落在了她心爱的小儿子的掌心。
镜子里的我,已经让淑波修饰得青春焕发。可我知道,这表面的生机勃勃掩盖不了走向衰老的现实。那些刺心的白发已经把我雕刻得初具落叶的姿态。所有的叶子最终都会有相同的模样:干燥、枯黄、瘦骨嶙峋。只是有些落叶落在温暖的掌心,姿态安详;有些叶子随风飘荡,神色忧郁。我牵挂着每一片落叶,更牵挂着自己。
离开理发店,45°角地仰望天空,没有落叶的踪迹,只有眼角的泪做着落叶的梦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