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西伯利亚的冷风鼓着腮帮子吹了整整一个晚上,早晨起来,院子里铺满了落叶,冬天就这样随风潜入夜,潜入人们还没来得及系上围巾的衣领。翻箱倒柜找出过冬衣物,整理旧物时发现一张微微泛黄的旧照片,我和外婆依偎在老屋的房檐下,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房前的小雏菊自在开放。思绪像滴入水中的墨汁,慢慢漾开……
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里,有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有我和蔼可亲的外婆,有我经常玩耍的梦的庄园。
说是庄园,其实有些夸张,那只不过是我家门前的一座小山,只是孩子的眼睛总是带着无边无际的想象。看,那小山宛如一座豪华高贵的别墅,那直通山顶的小路就是楼梯,春天的山樱花和秋天火红的枫叶是别墅主人更换的窗帘,还有那挂满野果的枝枝杈杈,就像是园丁精心修剪的盆景,别忘了那一地的小草呦,那是一块巨大的绿色地毯。
山脚下那一大片空地,是别墅的花园。那里站着两棵高大粗壮的梨树,妈妈说,他们已经在那儿站了大半个世纪。每到春天,我总是第一个发现他们苏醒过来的人,我仰着头,看着那些花蕾一天天地长大,然后在某个阳光充沛的午后悄然绽放,一朵,又一朵,一个枝桠,又一个枝桠,开得热热闹闹,繁盛似雪。每一朵花都是一个纯洁的精灵,风儿拂过,他们就为我的庄园下了一场雪。然后开始沉睡,酝酿着秋的丰硕。
那条绿地毯,从山顶一直铺到山脚,延伸到花园里,成为一大片绿地。它从春到冬,不停地变化着颜色。春天是嫩绿中夹杂着梨花花瓣的白和小米花的紫,夏天是墨绿,仿佛画家打翻了绿色的颜料盘,秋天是一片枯黄,几株小雏菊站在落叶中间,顶着瑟瑟秋风,开得淡然自在,冬天则是一片宁静的雪白。我躺在这毯子上,想象自己是一只蚂蚁或者野兔,我听见风儿吹动草叶的声音,沙沙沙沙,仿佛小草们在低声呢喃。
我最喜欢那近三米长的,长满草的小山坡,那种草有细长顺滑的叶子,像山羊胡子一样。于是它成为了我的滑梯,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游戏,一次又一次地从旁边走上去,然后欢呼着滑下来。然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那山坡变短了,我坐在滑梯上,脚一下子就碰到了地面,我很纳闷,跑去告诉外婆,外婆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那是因为你长高了吖。
我在一天天长大,外婆却一天天消瘦下去,后来,一直在病痛中挣扎的外婆终于去世了。最后一次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她的神智已经不清晰了,她不认得舅舅,不认得妈妈,不认得我,到了傍晚,她突然清醒,拉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我满心欢喜地以为外婆会好起来,放心地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而外婆却在后辈们的一片哭声中永远睡去了。
外婆最后的表情非常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棺木盖上的那一刻,我在一片哭声中想起外婆原来捉了一只刚会飞的小麻雀给我玩儿,我偷偷放走了它,对着它仓皇飞走的小小身影默默祈祷,希望外婆能好起来。小麻雀飞走了,外婆却没能留下来。
外婆去世后不久,我跟着爸爸妈妈一起搬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后来,听说舅舅把老屋连带门前的梨树一起卖给了在村口开小卖部的人,我小时候经常去他家买一毛钱两块的橡皮糖。但这些卖糖果的人把我们特意搭起来的厨房当成猪圈,把我的大梨树砍了卖木材,我再也不想吃橡皮糖了。
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光阴荏苒,我终于长大,像外婆期待的那样,考上了大学,去了天安门广场,去了很多很多地方。
穿梭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我总会想起那个小山村:那座梦的庄园,那个因为肝腹水而大腹便便还要捉小麻雀给我的外婆,那个有燕子窝的老屋,那个扎着羊角辫、在山野间自由奔跑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