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好几次都想提笔写一写父亲。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离世让父亲忽然苍老和孤单,令人心疼;也许是父亲近年来有意地淡出我们家庭生活的决策和选项,只是默默地、毫无怨言地度其余生,让人因忽视而自责;又或许是我也日渐长大,为儿子操心、和儿子分歧的时候懂得了为父的不易和坚韧,让我更能理解父亲平凡而又坎坷的一生。然而,每次准备写下去的时候,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似乎从我记事到现在,每一件都是值得记忆的经历;又似乎每一天都是平淡若水的岁月。该写啥?该从何开始写呢?
社会在进步,生活在向美好迈进。即使在我那偏远的山村,人们也早已从纯粹的老农生活中走了出来。为了让日子过得更好一点,为了让生活更宽裕一点,也为了儿子的学习、生活,我不得不选择出门打工。于是乎这十几年来,我与父亲聚少离多,一年中能在一起吃饭、说话的日子日渐稀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否正确。我甚至弄不明白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人性的颓废。除了在别人的故事里感动一下自己,就是在每一次打电话的时候,虚伪地说着一切安好,让父亲照顾好自己的空洞话语。我不想丰满了物质生活,却让父亲的亲情缩水;我不想就这样让父亲走完一生后,只留下一个背影给我;我想一点一滴地从头开始记录父亲,让我、让我儿子、让我儿子的儿子,能记住我的父亲。因此,我从头写起。
小时候总觉得父亲是万能而威严的。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父亲总会在母亲的协助下安排得妥妥当当。那时候每年不够吃,但是每年都那样过来了。就算是拆东补西,就算是吃糠咽菜,我们兄妹五个都没有饿死,都活了下来;并且除了姐姐没上学,我们四个都读了好多年的书。吃饭都勉为其难的日子里,能供我们上学,这其间的不易可想而知。那么,现在的我们仅供一两个孩子上学、生活,还有理由叫累吗?
记得有一年过年时,家里实在没有多少粮食,父亲便让母亲往豆腐渣里掺上少许玉米面,蒸馍给我们吃,这也算是难为了一回无米而炊的母亲。豆腐渣馍有一股甜习习的酸味,其实也能下咽——除了有点扎口、刺喉咙,吃进肚子里可以解决饥饿的折磨。那时候父亲是乐观的,最起码在我们面前是乐观的。他用坚定不移的语气告诉我们:等过完年开集,等路上的积雪消融,他就到遥远的周集村去借粮给我们吃;他可以去集上赊粮给我们吃;放心吧,就这几天,凑合一下就过去了。
那一年,我最讨厌有远亲来了要在家里吃净面的饭、净面的馍。我都不愿把饭端上亲戚的饭桌。那时候奶奶就身体不好:有胃病,必须吃净面的饭。我们兄妹都愿意给奶奶端饭,因为经常可以得到一口奶奶犒劳的饭。为此,父亲会喝斥我们;但更多的是一声长叹,一脸的难为情。现在想想,父亲在儿女们面前应该是威严的、慈祥的,尤其是接受了“天地君亲师”教育的父亲。可是那种不该出现的表情,让我感动莫名,感激至今。
有一次和同村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屁孩打“梭儿”玩。所谓“梭儿”,和垒球有点相似,只不边梭儿是用硬木加工成圆球体用木棒单手击向远方。其间规则不必细述,单说那回我们玩得正欢时,我和本村木匠的儿子起了争端,并且打起架来。当是时矣,我们农村小孩之间打架斗ou非常普遍而平凡,甚至会因一言不合而组织两个邻村之间大规模的“武装冲突”。然而这次我捅了马蜂窝,惹了“艺人”家的小孩。他姐、他妈、他奶奶倾巢而至,大有拉偏架、指头子剜眼睛的架势。气急败坏的我怒发冲冠一声吼,抡开木棒见人腿就敲,泪水掩不住发狠的红光,爆发出困兽犹斗的勇气。她们吃了一惊,急切间夺不下我的木棒,一时竟僵在哪里;只闻哭声骂声,还有四邻不太热切的劝架声。正当剑拔弩张关头,父亲往山上背粪返回村子。我还没看见,艺人娘己窜至父亲跟前叱骂起来。可怜父亲一身疲惫,连汗也来不及擦一把,就被那老女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我不知道父亲借了人家的钱,欠了人家的情,只知道父亲不敢向人家还口或解释、道歉;那绝不是大度容忍或不与女人计较,而是无奈和无奈之后的愤慨。父亲一下就扔掉背兜,斜提“搭拄”疯一样向我冲来,大有消灭了我的架势。
看见父亲,以为可以帮我解围、给我撑腰的期望瞬间破灭。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像见了火的气球消失无踪。想要诉说的委屈也烟消云散。我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观望,发现父亲被天社老父拼命拉住了,我才敢放心地往家中跑去——家里有老祖母护驾,父亲不敢违背奶奶的意愿!我只解释了一句“她们一家子打我一个十岁的娃娃”,便躲过了父亲的愤怒。
那个老女人骑在她们家墙上骂了我们家三天。除了祖母和母亲回应了几声,父亲一直低着头、阴沉着脸出出进进地干活:打我骂我怕委屈了我,跟人家说理嘛,欠着人家的钱还不起,还能怎么样呢?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忍一忍也就过来了。
后来,父亲想法还上了木匠的三十元钱,就和他家断交了。一直到今天,几十年的岁月也没抚平两家人的伤痕。尤其是我的心里,总觉得有点疼。现在想想,当时不是父亲懦弱,是贫穷让父亲欠太多人情而压弯了腰;责任和义务让父亲思前谋后,磨平了冲动而忍辱负重。
那时候,父亲正值壮年。尽管贫困潦倒,尽管受尽白眼、看尽脸色、尝尽辛酸,但他从来没放弃过希望。在那国家积贫积弱,人民艰难度日的年月,父亲和他的农民兄弟们从来没有放弃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啥时候能顿顿吃上净面的饭,而且有零钱花,该是多好的生活啊!父亲经常告诫我们,好好念书,总会有出息了的一天。尤其是大哥当兵回家娶妻生子,二哥也荣幸地考上了大学之后,感觉母亲的皱纹舒展了一些,父亲的腰直起来了一些。就连父亲打招呼似的干咳嗽声,比以前也轻快响亮了许多。
可能是因为希望所带来的鼓励吧。那一段日子里父亲对我格外严历起来。可以不让我干农活,可以给我一毛两毛的零花钱,但必须认真学习。父亲常说“心力大过本力”,只要心劲儿足,可以发挥出百分之二百的干劲。也正因为如此,当我在高三补习三年而终于没能考上大学,当我报了自费大学并接到了录取通知书;父亲失望,父亲纠结,父亲无奈。他有意地淡化我的成绩不够,故意夸大了自费的两千八百元高学费;他一直愧疚于无力供我上大学,而从不说我的成绩不足。甚至有一段时间,我也盲目地认为,当时应该让父亲背负起几千元的债务,供我一个大学的名份。可是我也知道当时的困境,起早摸黑一天,父亲所挣不过两块钱。两元钱和几千元是一个怎样的比例呢?最后连我自己也吓住了。我弃学了------
父亲松了一口气,我也松了一口气;父亲有了自责,我因父亲自责而自责。现在回过头去想,正是我们兄妹几个,一点一点地用自己的生活压弯了父亲的腰,用自己的烦恼染白了父亲的花发。
父爱如山,我们方可登其高而望远;父爱似河,涓涓时春风化雨、汹汹时激荡人心。直到有一天,我也接过关于父爱的接力棒,才更加体会到这种人间至爱的真情。郁郁三槐,檐水不离旧窝窝儿,一个家庭的期望和传承,也会折射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期望和传承。而父亲和父爱,正是这中间的脊梁和担当。我因有父爱而感恩,也为自己成为父亲而感动。
农村爷们有几个是先恋爱后结婚的呢?不要被当下的煽情剧欺骗了,那样的事在农村是稀缺货。当然,农民的爱情也是普遍存在的,并且更能隽永。只不过是先结婚后恋爱,用日常琐事和柴米油盐绑牢了不渝之恋。我也不例外。九五年的冬天,一个傍晚大雪的日子,我拥有了自己的新娘。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父亲有意地把家庭的担子往我肩上倾斜。没有放开肚子和胆量吃过一顿好饭,就算炒点菜上桌也是当咸菜一样浅偿下饭吃;没有展展样样地花过一回钱,没有受到别人十足尊敬的父亲(这里面包括长大后的我们!),断然地退居二线。父亲不再把所有的事情一个人说了算,父亲有意地要我参与进家与社会生活的所有关系中去。那几年,父亲非常迅速地衰老着。很明显地,父亲从一位“壮年掌柜的”向一位老人过渡着。大多数活还是父母在干,所有的事都是父母在操心,只不过父亲不再以决策者的身份出现而已。
时代强大无比,在国家正经历巨变的时期,我也像拿着长矛挑战风车的小丑一样,一头扎进了期望发家致富的浪潮中去。兰州三年,在家五年,北京十年,两当县城三年,天水市区三年。弹指间二十四年光阴虚度,当我也觉得精力不若往昔时,惊觉父亲已是迟暮苍老。除了我儿子已经长大,我看不到自己这么多年的成绩在哪里。似乎每个去了的地方都曾惊心动魄过,又似乎如风过境,无影无痕,面对耄耋之年的老父,我甚至不敢数数自己的满头花发。除了在家的五年时间,其余日子里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少得可怜。每年春天出门,腊月回来,在家的日子不过十余天矣。
晚风里、夜暮下,父亲站在河坝边的马路上默默地等着我们归来,寒风里一尊雕塑般的身影,背后是懒人田里未曾收走的玉兰秆簌簌而响。如此执着,如此背景,多少回都让我热泪盈眶,深深自责。
清晨中、夜未明,父亲坚持着要把我们送到镇上的汽车站去,有时帮我们拿一下行李,有时就只是打着手电说一些出门要团结和气、一路小心的话语。每次路过村口的山神庙,父亲都要去叩拜一番。刚开始的时候我对这种有点迷信色彩的举动不以为然,深感无趣,但又不愿驳了父亲的面子,便任其而为。有时自己也装模做样地磕头焚香鸣炮。慢慢地,当这种习惯延续了无数次,父亲的动作从刚开始的筒洁明快,到后来的笨拙维艰,我也开始明悟,父亲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祝福我们,牵挂我们。进山神庙要上一个高高的台阶,父亲一手拄着膝盖一手撑在前面的台阶上,一步一歇,稳稳地、慢慢地,几乎是爬上了高台。焚香化裱,庄严而虔诚地三叩九拜;在烛光的照耀下,父亲苍老而清瘦的脸上泛着一层红光;嘴唇似乎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磕完头然后起身下台阶,亦是一步一步踏实了才敢走下一步。我跟在身后,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父亲刚才肯定在心里默默地祝福我们,为我们祈求平安!
父亲是一个农民,一个贫穷了一辈子的农民。他不知何为“拼爹”,也不知道什么“修身齐家”,他只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每年送我出门时到山神庙上香,似乎成了父亲的一种固定仪式;他不求子女的富贵高升,只愿平安。父亲用自己的虔诚,把心里所有的牵挂具体化在了庙前、高台之上。
后来,我的儿子也开始出门。父亲仍然坚持要接送。有时我真想向父亲说,您已经照顾我大半辈子,我的儿子就让我来管顾,您在家好好歇息。我的建议被父亲一票否决。“你送你的,我送我的,各尽其责,各举其心”父亲如是说。
2013年7月27日,一个无法忘却的日子。夜里下了雨,天气稍微凉了一点。然而,我心急如焚,恨不得跳下高速路上疾行的车,自己飞奔回家:母亲昨夜中风倒在了院中。从此,父亲和平姐两人担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平姐是儿媳,替我也尽了一份孝心;父亲则是用农民的朴素爱情观和道德观,努力地把一份酝酿了六十年的亲情,无微不至的体现着。
2014年5月27日,凌晨一点。母亲在经历了十个月的病痛之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去世后,父亲更孤单了,他也努力地想从母亲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八十高龄的时候还在坚持种地。偶尔会说一句奶奶经常念叨过的话:八十老儿门前站,一日不吃一日的(闲)饭。
这几年我的儿子也渐渐长大,花费明显大了许多。于是,我似乎有了理由弃父亲于不顾,自己跑到门外挣钱。妻离家近一点,也只是偶尔回家收拾、照顾一二。四年来,我不知自己挣到了什么,回家时除了买一点父亲勉强能咬动的食物,几乎两手空空。而父亲,却用自己的汗水和沉默,把家里的小仓库塞得满满,里面全是粮食。
现在的社会,交通的高速便捷让距离不再遥远,却让人不再珍惜亲情;比如我,即使在几千里之外,总觉得有事可以“一日还”。于是便可以跑得更远,也让父亲的牵挂更远。当人们对物质生活的追求越来越高时,便想着拼命挣钱;比如我,几乎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然而,我误解了幸福,有些日子,有些事,不是用钱来衡量的。就算父亲能活百年,还仅有十几年的时间,我又能有几天陪在身边呢?视频代替不了亲口叫一声“大”,电话顶不了递一杯热水在手中。即便什么都不做,就是静静地陪着老人坐一会儿,看看夕阳,听听鸟鸣,也能温暖一颗孤独的心。
明明知道父亲是孤单寂寞的,却无法陪在身边;也知道金钱并不能让父亲幸福,却总想用钱去掩饰心中的愧疚。我该怎么办?是谁,让这里有了“空巢老人”?农村经济是在发展,却也让老人失去了儿孙绕膝的天伦。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有一群智者正在为我考虑。很是期待,有一天我可以挣钱,也可以关爱我爱的人,比如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