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娘家,寒冬将至未至,我在夕阳的余晖里,望着村里村外蜿蜒盘旋的柏油路,莫名涌起一份渴望。
第二天,我和娘迈出屋门时,爹正微偻着腰身,在院里忙他永远忙不完的活计。太阳已经在巷弄里欢快地跳跃,温润而舒展的空气中,袅动的炊烟,丝缕地氤氲。
刚走了几步,小婶出来送垃圾,眉眼含笑。大娘跟在游鱼似的小孙子身后,费力地蹒跚,我知道八十二岁的大伯体弱多病,这可爱的小孙子是他唯一的精神慰藉。只是小人儿轻皱眉头,任我这久未谋面的姑姑软硬兼施,也不肯吐一个字。屋后,秀花嫂家的大公鸡,仍在鸡笼里高亢地打鸣儿,瞪着一对绿豆眼儿,斜视着骂它的年老的女主人。老太家的院门大开,小婆婆家的屋门依然紧闭。两年前,小婆婆的“帕金森“愈加严重,出不了门儿,小爷爷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哎,多好的两个人啊,现在……可苦了他们的女儿,平日上班,周末回来,忙这忙那,累散架了才走。”
我和娘拉着家常,踏过熟悉的长街短巷,不知不觉已来到村北的河岸旁。河水在橡胶坝的拦阻下,缓慢地流淌,浩荡疯长的芦苇,耷拉着枯黄的苇叶,顶着细长寥落的芦花,喝醉似的摇头晃脑。
小时候,这条自东向西的“母亲河”,好像一年四季里都人声鼎沸。男人们每日忙着挑水浇田,一根扁担忽忽悠悠地在肩上颤;女人们总是在石桥下忙着洗衣,张家长、李家短的叽喳里,四周的矮枝短树便蒙了五颜六色的盖头;我们小孩子三五成群地,在岸边或水里玩得热火朝天,吹柳号、捉蚂蚱,或是粘知了、捉小鱼小虾,快乐是清澈的河水,日夜叮咚地在心里欢唱。
在回想中望向 河的北岸,依旧是一望无垠的田野。阳光这时透明起来,薄薄的雾霭似有若无,灰褐的枯枝老树,伶仃地在田间萧瑟。本应在冬日里蓬勃碧绿的麦田,现在却成了古老的旧迹,不能轻易寻得。
在些微的感伤里,走过石桥,河南岸林立的高楼,在眼前织了粉红的一张网。顺着宽广的“来源路”向南走,远远地,看见一座高大宏伟的建筑“东方海洋精准医疗科技园”。园区的四周和墙壁上,都盖了绿色的防护网,凭借这夺目的“绿”,掩饰了它灰白的冰冷,使一切看上去生机盎然。
我知道这就是“二条沟”了,只是以前的山谷沟壑变成了现在的钢筋水泥。以前我们家的果园就被压在这座建筑物之下。在我的记忆中,这里是树的海洋,唯一的一条羊肠小路,爹每日或推或担地行走其间。早春,爹推着满满两花篓猪粪往果园里运,一路是上坡,路面又凹凸不平,我在前面呲牙咧嘴地紧拽拉绳,爹在后面“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一车车的粪土,就这样被爹愚公移山地搬进了路深处的果园。随着天气转暖,果园变成一个大花篮,两个花朵般的姐姐在树间忙着授粉,我一会儿看花,一会儿看姐姐们的笑脸,觉得都美不胜收。爹是管理果园的高手,收获的季节到了,香味扑鼻的红香蕉、青香蕉,是一个个脸滑肚圆的小胖孩儿,又被爹拉着车闸,跟头趔趄地推回了家。我在工厂的外围东奔西走,脑海里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娘的心脏不好,又陪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她终于坐在路石上,鼻翼间冒了细汗,“娘不能陪你逛了,我在前面的三岔路口等你哈,你可别走丢了。”我哈哈大笑着:“从小长大的地方,走丢了可让人笑掉大牙。”
我如小鹿般沿山径雀跃,山脚下,蕴着一泓碧水。如镜的湖面上,黑的是山、树的倒影,蓝的是青天的底子,还有沉在水底的藻类、游鱼、云影儿,都各自生动活泼着;丰郁的水草,是一条金黄的纱巾,在湖的周围,定定环绕。望着眼前的美景,觉得似曾相识,一拍脑门儿,我终于恍然大悟:翻过湖的北坡,就是我最熟悉的“老儿夼”,少女时,因为看守“老儿夼”的西瓜园,我常一个人在这小湖边留连徘徊,这里的湖光山色、晨昏暮霭,抚平了我无尽的落寞惆怅。
踏上了连接山径的柏油路,心境也跟着开阔起来。愈往里走,山高林密,颜色缤纷。高大的柞木橙黄着枯叶,挺拔的松柏翠绿着枝杈,亭亭的白杨霜白着身躯,风在阳光里扑扇起翅膀,几片落叶鸟羽般,缓缓飘坠。地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黄毯,也许毯中藏着数不清的小动物。记得出嫁前,冬日的深山幽谷,永远都清清朗朗的,荒草落叶、朽枝残木都被乡人当作宝贝,搜刮一空。现在再也没人稀罕这些,丛林灌木才得以休养生息。
沿着柏油路西行,就来到“磊山”脚下。我在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墓前跪拜,松涛阵阵,似絮语声声。“磊山”是我们村最富灵性的山,山虽不高,却怪石嶙峋、奇木罗列。小学时老师领我们来爬山,给我们讲它“山下卧龙”的传说。从此,常独自走进它,虽然它遍布坟冢,碑石林立,我却从不惧怕,反而觉得每次来,心灵都在平静中被洗涤升华。那时的我,总是在野花的注目下,爬上山顶,遥望目之所极蜃楼般的大海,对未来充满了幻想。
以前我在这里眺望,现在我在这里回想。走过时光的沙漏,经过绚烂的春,繁盛的夏,恍然间,我已站在柔顺的秋里,看爹娘慈祥的冬。想起不知从哪里看到一句话大意是:父母在,尚有来路;父母去,只剩归途。现在的我,每天都在祈祷,祈祷我只剩归途的日子,来得晚些,再晚些。。。。。。
磊山的南面是“一条沟”,几百亩土地的四周都建有高墙,我望着里面苍松翠柏的尖顶,听野鸡们“咕咕”的鸣叫,看鸟雀剪影般掠过消逝,心痒难耐。好在经过几道铁门,在狭窄的门缝中,我挤了进去,里面果然林木蓊郁、别有洞天。与守门人交谈,才知这片土地现已为外地的一位老板所有。走了不远,忽然忆起眼前的山谷,就是小时觉得“美如桃源”的地方,可惜从前幽深茂密的谷底,现在被挖掘成大小不一的几个鱼塘,虽然可以看见浊水中徜徉的红、黑鲤鱼,但我终于失了兴趣,悻悻而逃。
我一路小跑,远远地看见娘包着黄头巾,坐在路石上,奋力狂奔,在娘的面前大口喘息。阳光烈烈地招摇,娘怜爱地看我,微红的脸上褶皱深深:“年轻真好,瞧你蹦跳得像个小孩子。”我拉着娘的手,倏忽间潮了眼眶。是啊,不管年龄多大,只要有娘在,我永远只是个孩子。
回家的路,要经过心心相念的“竹顶山”,现在它也被高墙环围,改成了练车场。茫然仰望,曾经的欢声笑语,似乎还积在云端,幻变缥缈。
下午,我要坐车回自己的家。温馨整洁的新房里,爹喝了小酒儿,面色酡红,坐在暖炕上说:“你不要老惦记我们啊,现在日子这样富足,吃穿不愁,我和你娘都会好好的。”“我知道啊,可有时间,就想回来看看。”我低下头,努力控制着鼻音,但爱的心河,却刹那决堤。
年少时,故乡是一幅看厌的水墨画,虽然淡妆浓抹得恰到好处,却挽不住我黯淡的眼神;出嫁后,故乡是一袭华美的衣,总想穿在身上,细赏它的纹理;中年后,才知故乡是我小小的心魂,无论身在何处,都相依相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