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回老家了,春节期间因为要走亲戚,所以我回了一趟老家。我惊诧地发现了村上有一大靓景——涝池变了。之前,这里是一个荒草丛生、垃圾充斥、不堪入目的脏涝池,现在变成了石头衬砌、木质围栏、小道环绕、花木掩映的新涝池。一打听,原来是县上建设“两富两美新乡村”,决定在故乡涝池的原址重修涝池,恢复涝池涵养水源、排洪抗旱功能。此情此景,令人可喜可钦,十分愉悦!看到眼前好景,令我不由然而然想起记忆中的涝池。
对于农村出来的人来说, 涝池并不陌生,过去的北方农村,几乎村村都有一个。我的故乡也不例外。所谓涝池者,地之积水塘也。池,即水池;涝,即久雨而不晴谓之为“涝”。“涝池”二字,字面即表明,天降连雨聚集水体而储之。我们就是靠涝池的水润泽而一个个才长大成人的。涝池是故乡苦难的象征,也盛满了一代代人的乡愁,也聚集着我的恋乡情结。
说起我们村的涝池,还有一个神奇的传说。小时候听祖辈们讲,古时,我们这里有一条恶龙常常兴风作浪,祸害百姓,该下雨时它不下,不该下雨时它偏偏要下,害得人无法安居乐业。于是有一个大英雄出现了,他手持倚天屠龙剑要除掉恶龙,他勇敢地把那龙斩断为三截,龙的腰部就落在此地,因此人们把村子名字就叫成“腰子村”,听说龙首飞落到西安北郊,即现在的龙首村。龙尾落在村北不远处,划出了一条深沟,就形成了“龙王沟”。又因为龙的一颗眼珠掉下了,正好落在村子的南头,砸下了一个大深坑,且有一汪清水,人们叫它“龙眼池”,于是就有了这个涝池。当然传说是虚无的,但是涝池却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留下了难以释怀的情结。
记忆中,涝池就是我们村中风光旖旎的“西湖”,她就像一块鸡心形的绿色的翡翠深深地镶嵌在村子的南头,无私地滋润着我们这个干旱缺水的小村庄,深情地呵护滋润着全村祖祖辈辈的男女老少,是我们亲近自然、享受乡情的一块风水宝地。涝池周围长了一圈大柳树,柳树上常年鸟雀欢唱,热闹极了。每年春天,涝池岸边的几棵大柳树就最先吐出了嫩叶,鸟儿在树枝上欢快地鸣叫,呢喃的春燕往返于农舍和涝池边上,衔青泥忙着筑巢,鸭鹅红掌拨清波悠哉游哉地来回戏水。我们这些小伙伴们便爬树攀枝,折来一堆嫩柳条,轻轻拧松外皮,然后抽去木芯,再把两头剪齐,刮去一头的外层,便做成了一支柳笛。笛音高低缓急粗细长短抑扬顿挫,各显神通,和谐悦耳,独具韵味,惹得过路人忍不住停下脚步侧耳细听,不住地翘指夸赞。涝池岸边,大姑娘小媳妇们浣纱洗衣,时不时撩起水滴撒向同伴,嬉笑声、棒槌的敲打声此起彼伏……涝池岸边也是妇女们议论家事的场所,谁家娶的新媳妇长的乖巧漂亮、谁家的媳妇人心灵勤快、谁家媳妇干脆利索,还有东家长,西家短,都是她们谈论的话题,谁家有什么好事坏事,不消一锅烟的工夫,就能在村子里迅速传开……
在我的印象中,逢到天旱的年份,男人们或挑着担或拉着水桶,从涝池中取水,浇地救苗。那时候,我们村里有四个生产队,涝池的南岸不远处就是饲养室,大家共用一个涝池,池水是四个生产队牲口唯一的饮用水源。每天傍晚,生产队的饲养员将集体的牛、马、驴、骡子等大牲畜牵到涝池边上,给牲畜饮水。这个时候,洗衣女的说笑声、棒槌的敲打声、牛马的哞叫声,青蛙的呱呱声,以及涝池岸边孩童追逐嬉闹声,伴随着村庄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汇集成一幅美丽的乡村画卷。
几场春雨过后,夏收快到了,涝池也就蓄满了水。生产队的碾麦场,就设在涝池岸边,为的是防火用水方便,能起应急之用。那个时候没有机械化,小麦都是在土场上用碌碡碾的。所以光场是必须干的活儿。记得大人们有口头禅:“清明不光场,麦在土里扬。”所以清明前后,如果天不下雨,涝池的水就派上了大用场。搞好夏收,首要的任务是要把碾麦子的场地提前平整好,光好。傍晚九、十点钟甚至更晚时分(为的是不被夜晚的风吹干),队长打铃召集社员加班加点,从涝池里取水泼场,第二个天早晨,天刚麻麻亮,就要组织社员光场。给潮湿的场地上均匀地撒上草灰,然后由四五个社员拉一个碌碡,四、五个碌碡同时开始光场,一般要赶在太阳曝晒之前,把麦场初步样子光出来,然后,给光好的场上撒满麦草,以防曝晒裂口子。这活儿,一般要重复四、五次,甚至更多遍,才能把麦场真正的光好。
伴随着“算黄算割” 的鸟叫声,夏天到来了,村口电杆上的广播里,开始每天重申着三夏防火的重要性。麦子陆陆续续被运到了场上,场上麦垛子一个连着一个,有意靠近涝池边摞着,其用意显然为了利用涝池这个天然的最好的消防设施。龙口夺食的季节,往往太阳越是曝晒,麦子越干,农民割麦子的速度越快,干劲越大,一般直干到月上柳梢头,才依依不舍地返回家。社员们回家经过涝池,男人们都会在涝池里洗洗脸,洗洗胳膊,洗洗腿脚,甚至有的还痛痛快快地过个凫水瘾,一天的疲劳就顿消了许多。
我们这些小伙伴们每天放学要经过涝池,大家总要用小瓦砾在涝池水面上打漂,进行比赛。有经验的大孩子,能将瓦砾从涝池北头一直撇到南头去,数一数,少说也有几十个“漂子”,一长串,又紧又匀又连贯,激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美极了!每到放暑假了,涝池便是我们男娃们的乐园。大家背过家长,一个个都扎进了涝池。光着屁股的小少年、穿着短裤的大小伙,有互相打水仗的,也有钻个“湮埋”,抓起淤泥抛向对方戏耍的,有些甚至嬉笑着追上了涝池岸边,两人身上都被对方甩满了青泥,却个个乐此不疲。有的还直接把青泥抛甩到对方的头上、脸上,也没有一个生气的,而是直接跳入涝池,扎一个猛子,洗掉青泥,并顺手捞起一把淤泥,追向对方……那时我当然也在其中了。
可是后来有一件不幸的事件发生了,至今给我的心灵留下了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有一年夏天,大概我六岁时吧,村里有一个人用架子车在涝池北边的慢坡地方拉水浇旱烟,车上载有装满水的一个大铁桶,他一个人拉不动,于是我们很多小伙伴从车后面给他推车助力,不知道怎么搞的,水桶向后突然滑溜下来,正好压在一个小伙伴头部,鲜血染红了涝池一大片,一个少年的宝贵生命就这样瞬间被死神夺去了。那少年不是别人,偏偏是我的堂哥,我管他叫“铁锤哥”,那时伯父一家人痛不欲生,失去了堂哥,我也伤心了好久好久。算起来,堂哥他如果活着的话,现在大概六十四、五岁吧。我每每想起这件曾经亲历过的不幸之事,心有余悸,难以忘怀。
涝池也有干涸见底的时候,一般到冬天没有水了,正好农闲之季,于是四个生产队便会组织男女社员们,进行清淤,土话叫“淘涝池”,就是将涝池底积聚的厚厚的黑沉沉的淤泥挖起来,担挑车载,运到田地里做肥料。那是很有肥力的,用涝池里的淤泥施过肥的庄稼,收成都是很好的。
我后来长大了,求学,工作,诸事繁多,很少回家。几十年过去了,故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大牲畜早已退出了农家人的历史舞台。涝池岸边的土路也变成了宽敞平坦的水泥路,家家盖起了新楼房,户户用上了自来水,由于气候变暖,现在雨水少了,涝池自然也变干涸了,周围的柳树不知道何时何人砍伐掉了,涝池也就失去了它往日的风采,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特别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又出现了新的问题,生活垃圾无处堆放,加之个别人环保意识不强,涝池不知道从何时起成了公共垃圾场,简直是大煞风景。如今,为了改善环境,于是政府就设立了指定的垃圾箱,有环卫保洁员定期清理拉运。政府还投资重修涝池,美化环境,涝池又重换新彩。
故乡的涝池啊,在我的记忆里有欢悦也有悲伤,给我留下了难以释怀的情结。故乡的涝池啊,永远打上了我年少时光的烙印,成为我记忆中永远挥之不去拂之不走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