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夏天忙碌而疲累,但记忆中的夏夜却是一首清远的歌。劳作了一天,吃过饭,洗了澡,终于可以让劳累的身体得到一晚的放松。刚放下粥碗,就听二哥喊:“摊凉!摊凉!”家乡话把“乘凉”称为“摊凉”。我觉得“摊凉”比“乘凉”更为贴切,“乘凉”的“乘”作何解我至今不知,但一个“摊”字却形象生动,无论你是端坐在木凳上,还是靠坐在竹椅上,或者仰躺在竹床上,对于紧张一天的身体而言,这些都是摊开的姿势。
“摊”就是放松,放松才是休息,休息好了,第二天才能继续劳动。
在家人的互相吆喝声中,全家大小各拿一把凉具,摸黑,探脚,来到门前草坪上“摊凉”。没电的乡下特别黑暗,屋里的煤油灯从窗口闪出无力的微光。没有现代文明喧嚣的乡下显得特别寂静,静得周围只有夏虫的鸣叫,门前池塘里众多年幼的青蛙,正在练习它们一生最初的合唱。
没有月亮的晚上漆黑一片,双脚埋在草丛里,头顶上闪闪的繁星在召唤着我。于是把目光投向那无限神秘的星空。多年后,我读到德国哲学家康德的一句名言,大意是世上只有两样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他的灵魂,那就是头顶上闪耀的星空和心中崇高的道德律。这话击中了我。
回顾夏夜的星空对我童年的感受,用震撼一词形容最恰当不过。我被广袤深邃和神秘莫测所震撼,我被永恒和瞬息所震撼,我还被巨大和渺小所震撼。大人说,那浩瀚的星空某处有一道天门,幸运的人可以看到天门打开的一瞬,看到里面神仙来回活动的身影。这使我无数夏夜大睁着眼睛仰望天空,希望看见天门打开一刹那。在某个夏夜,睡眼模糊的我好像真的看见一扇天门忽然打开,一双神秘的大脚从天门跨过去。
仰望星空时看见最多的自然是流星。但我从小就被告知,那叫扫帚星,不吉祥,看见一定要吐一口唾沫,这样才能消灾免祸。有时候明明没看见,但也跟着看见的人吐一口,于是,乘凉之夜吐“呸呸”之声不绝于耳。有时候,在繁星中分辨出一颗慢慢移动的星星,纳闷它怎么会走动?长大后才知那是人造的星星。还有一次看见一支火把一样的东西,拖着火红的尾巴一闪一闪在天空中飞过。松发婆姥当时正好在场,她说这就是“火焰鬼”,它飞到谁家,谁家就要遭殃。
我很担心,它这时急匆匆要飞到哪家去作祟呢?
在这静穆的夜里,有些农人在延续白天的劳动。朦胧中有人嘴边闪着烟火光,好像肩上扛着锄头从面前走过,大概又是去八十四坑找水,灌溉某一垄干涸的二季稻田。“谁呀?”父亲在黑暗中问。“我啊,竟成哥你摊凉啊!”姜有兵没有报他的姓名,但他发出声音,谁不知道谁呢?
远处稻田里有一把火在移动,还隐约两个人影,那是有人在稻田里抓熟睡的泥鳅,做第二天下饭的美味。狗叫起来了,它的吠声越来越激越的时候,一点烟火光和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是柯树垅那边有人去队里上工分。“谁啊?”父亲又问。“竟成哥!我啊!”原来是爱喝酒的冬林叔,他的声音刚发出,酒气也跟着喷了过来。
每每他从黑魆魆中出现,我就由衷地佩服这个胆大的冬林叔。他每天晚上要走两里夜路去队里上工分,中间要经过几块墓地和多道坎沟,但他从来不拿手电火把之类的照明工具,“这一路,就算我瞎了眼也能摸着过来。”有一次,他醉酒后靠在我家磨石上拍着胸脯说。“冬林叔,今天路上踩到蛇没有?”黑暗中,三哥问了冬林叔一句。
问话还没有飘进这个夜行人的耳朵里,他嘴上的烟火光便已经闪到松发伯的家门口了。不一会,火光转过蛤蟆石不见了,但烟味和酒气还留在我们的鼻子底下。
有月亮的晚上,星星就退隐在深蓝的天幕后,此时的月亮成了夜空的主角。把那一轮金黄的圆盘观赏够又想象够了,便把视线移到月亮下的人间景物上。近处的西排岭堂尾里和茶树岭,全被无边的月色笼罩;更远一些的猪婆寨和起帅岭更显朦胧了,在淡淡的月色下如梦如幻,若隐若现。收割后的稻田里,一堆堆稻草垛在月光下静立着,如劳作后疲惫的父亲和母亲。
夏夜是莹火虫的乐园,一会飞来这块稻田,一会飞过那个篱笆。闲不住的小孩,在几块干爽的稻田里,追逐这些屁股后边点着灯笼的小飞虫,有的还追到对面西排岭的半山腰上。这些被抓来的发光的小虫子,集聚在纸折的小灯笼里,模糊照见了几张挤在一起的小脸。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每一个这样的夏夜稍纵即逝,每一个这样的童年也一晃即过。我无数次梦回那些童话般的夏夜,梦回那个给我留下苦难和乐趣的山村。但每次醒来,耳边传来的是高速公路上轰鸣的车流声,透过窗户看到不眠的路灯下远近连绵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