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牵老宅终难泯,秩子忆、多艰困。
茅舍炊时常犯窘,底锅一勺,如何安顿?谦让家风韫。
荒年苦岁撑饥馑,风雨同舟传家训。
总梦旧居常自问,原来都是,血亲根本,烙下娘心印。”
当乡愁涌起,挥之不去的,总是我的老宅。
老宅所在的村庄,在华家岭山系南北走向余脉一支的西坡;老宅在村庄的位置,在偏离村庄中心的阳婆湾。阳婆湾张开暖暖的怀抱,把老宅拥在怀中。老宅坐北朝南;正中是土木结构的上房,在屋檐的椽间,年年有燕子筑巢,孵出飞剪春情的小燕子,那是儿时心灵相契的伙伴;右边紧挨着一孔箍窑,那是厨房,庄户人家的吃饭时节,从那里会升起袅袅炊烟,那是儿时嬉戏晚归时娘亲最可靠的召唤;左边紧挨着一间厢房,再紧挨厢房的是一孔地棚窑。窑里堆放杂物,窑上又建有一间土高房。从紧挨下院墙的土台阶上,可以上到高房。高房南面留门,其余三面开窗。房里盘一眼土炕,这充满熏烟味的暖暖的土炕,就是我的出生地。
坐在高房的土炕上,从窗户里可以望见各个方向的远处,看得最多的是正前方。正前方是峭楞楞青魆魆的青石山,青石山上的青石是烧制石灰的好原料。山下有布满青石的河道,从村庄的脚下,蜿蜒北去,汇入会宁的母亲河——祖厉河。河道两边的沟沟岔岔,不时有泉水溢出,汇入河道,河道里便有一股涓涓清流,常年不断。
汇入河道的泉水中,就有我家取水的水泉沟。从水泉沟抬水,是我小时候的固定任务。每每于半道上,嫩弱的肩膀承受不了扁担的重压,就会坐在路上喘一会气。这时候看着水桶,箍桶的木条被折射成虚幻的影像荡漾在水中。水的清澈让人顿觉清爽,于是又来了劲儿,翻起身来又向家抬去。泉水清冽甘甜,而一家人吃饭的感觉比泉水还甜,比泉水还香。
吃饭大多在箍窑的厨房。箍窑本来温暖,何况还有一眼热炕,还有灶头的热气,更有一家人的欢声笑语,让人倍感温馨。家里人多,我记事时,大哥大嫂已分开另住,所以吃饭时除了父母,还有三哥三嫂,再加四姐五姐六姐(最大的三个姐姐已经出嫁)。一家七、八口人,除了父亲只笑眯眯地听大家说话,其他人总是俏皮话连着俏皮话,于是欢乐的气氛总是充满整个吃饭的过程。如果是夏天的月明之夜,吃饭的场所会挪到院子里。月亮的银辉泻满院落,清风徐来,庄外那棵高大的榆树的斑驳的倩影,在院子里摇曳着,氤氲出一种恬静的诗意。在阵阵欢声里,第二天的劳动计划和每个人的分工也就自然而然地敲定了。那种其乐融融的场景叫人永生难忘,然而更难忘的是家人之间谦让的家风。
那时候生活困难,吃饱的时候少,挨饿的时候多。七、八口人的饭,量的把握有一定难度,所以每每做饭,总是欠缺的时候多,剩余的时候少。但是每到临了,剩锅底一半碗的时候,都说吃饱了,推来让去。让到最后,让给我的时候多,因为大家都说,我正长身子骨,多吃效用大。这样的谦让,总是母亲先带头。如果她感觉饭不够吃,就只草草地扒拉一点就说饱了,大家也跟着提前“饱了”,结果饭越不够,锅里反而剩的越多。饭少了让给别人吃,好吃的留给大家吃,似乎成了流淌在每个家庭成员血液里的遗传因子。所以如果有谁得到别人的馈赠,总是拿到家里分享。比如谁得了一块水果糖,自己一定舍不得吃,拿到家里,几番谦让后,成了馋嘴的我长身体的营养。但如果谁送来一个西瓜,无论大小,一定切成薄薄的小片,这样才能人人有份。如果谁恰好不在场,就一定留一份等他。我们是山区,种不成西瓜,一家人一年里能见一次西瓜,那是很有幸的事儿了,所以西瓜是特别稀罕的东西。
母亲的影响,使谦让成为了我们的家风。饥饿年代,别人家兄弟姊妹之间为争抢食物而打架的事,在我家是绝对没有的。当我到长沙上大学时,第一次见到橘子香蕉这些南方的水果,第一个假期就带了些香蕉拿给家里。小心翼翼地装在网兜里挂在火车的货架上,带到家时香蕉皮已有些微微发黑。在亲友们都尝遍之后,留了一份等我的未婚妻来家时也尝尝。天寒地冻,因为怕放在屋子里热坏了,就像挂冻肉一样挂在屋檐下。等几天后未婚妻来家时,那香蕉已经黑透了,没法吃。虽然未婚妻没有吃上香蕉,但这种谦让之风感动着她,影响着她。
老宅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下院的土高房。不仅仅那里是我的出生地,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母亲深夜唤儿归的印记和我对母亲深深的愧意。因为老宅偏离村庄中心,白天被看门和一些小零活的任务拴住的我,大人一收工回家,就像出笼的鸟儿一样急忙飞向了我的快活林——村中心小伙伴们常玩的一块空地。但小伙伴们和我正好相反,他们白天看门干小零活的同时,瞅空出门就能碰倒玩伴,而我找他们的时候却是他们回家等饭的时候,所以能陪我玩的伙伴总是很少。这样我总是在所有的孩子都散尽后,才恋恋不舍的回家。天黑了,有时候路都看不清,于是母亲就趴在高房的土台阶上等,等不住了就打发两个姐姐相陪着揪我回去。等我稍大一些了,可以派到远地办事了,如果回来晚了,母亲总趴在高房台阶上,头探出墙外等我回家。等得急了,就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母亲迷信,听说夜里喊人的名字,被恶鬼听了去,会把人勾走。于是不敢喊我的乳名,只高一声低一声地喊:“你来了没?你来了没?”
老宅后来翻修了两次:第一次修成了一排三间白粉墙玻璃门窗的瓦房,燕子还来屋檐下筑巢;第二次三间并为一间,屋的前墙大大延伸,几乎占完了原来的院子,变成全封闭的厅堂,宽敞明亮。只是,屋檐被封进了内堂,如果我的燕子再来,肯定找不到屋檐了,那它到哪里筑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