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艰辛历历在目。那时家徒四壁,因父母走的早,剩下我们三姐弟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常常连吃的都顾不上。奶奶年迈,终日为早茶晚饭忙里忙外。爷爷背着自家土鸡蛋孵化出来的小鸡雏,走了几十里山路变卖,小鸡变成了鹅,鹅又变成羊。就这样,一步一步走来,爷爷奶奶用粗糙的双手,为我们搭起了筑梦的摇篮,因为是羊维持着生计,羊厩门口也不时演绎着生死别离。
记得小时候,每天放学,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要赶着四五只羊到地里吃草。小羊一到野外,腾跃撒欢,一边“哞哞”欢叫,一边贪婪地啃着鲜嫩的青草。只有羊儿吃到了食物,我才能安心地拿出作业来写。小羊吃饱了,我再背起它们的夜宵——刚割的一捆嫩草,踏着落日余辉,匆匆回家。翌日清晨上学前,端一盆清水放到羊圈里,抓一把青草扔在小羊身旁。儿时除了上学外,随时都念叨着羊儿,眼看着可爱的小羊一天天长大,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因为性子温顺,渐渐的,羊便成了我最好的伙伴。周末和假期,我背着荞饼,羊儿在草海里徜徉,吃饱了就趴在草地上看我读书写字,陪我看日出日落,听我诉说着我的心事。大山里的孩子,生活在方寸之间,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有羊叫声在山谷回荡,手里的拙笔涂画着远方……
每年开春,就到了修剪羊毛的时节,爷爷要在下午阳光和气温都适宜的情况下清洗羊身。羊常在地里打滚,身上灰扑扑的,每次给羊洗澡都要一个人摁着,另一个人洗,洗干净了在河边晒干,然后在地上垫好东西,尖向内、毛根朝外,剪下来整齐地卷成一捆,装入袋内保存。等到赶集日,爷爷就会背着羊毛去街上卖,剩下品质稍差的,奶奶就会用箩筐装回家,给我们做成披毡。把羊毛毡披在身上,再寒冷的天,也不会觉着冷,上面有羊的温度,也镌刻满奶奶的爱。
有件事情一直记忆犹新。刘大爷的儿子考上大学,整个村子像是过春节一般,热闹极了。我从小不喜欢热闹,便回家去喂羊吃草。来到羊圈边,感觉情况不对,换了平日里,羊群早已喜出望外的等待着我,可是今天,全部都懒洋洋地躺着,眸子里透着忧郁,仔细一看才发现,羊少了一只。我急匆匆冲进家门问奶奶:“怎会少了一只羊?”奶奶在柴房里一边拾弄着柴火,一边抹着眼泪说:“被宰了。”我接着问:“被谁宰了?”奶奶颤抖的手指了指刘大爷的家。我飞奔到刘大爷家的院子,只见水井边只剩一堆皮囊了,顿时眼泪夺眶而出。养了几年羊,却从未吃过一口羊肉……心里滴着的血,随着邻居们清洗羊肉的水,蔓延到村口的每条沟壑。晚上爷爷回来,才道出了缘由,卖羊是为了给我们姐弟筹学费。爷爷心中一直是羡慕刘大爷的,他最希望我们能像刘大爷的儿子一样,能考上大学,走出大山。
时隔多年,方才体会爷爷的良苦用心。从那以后,爷爷也很少再把自家的羊卖了,最多就是卖点羊毛,省吃俭用地供我们读书。我们一家人都围绕着这帮羊,在高原上相依相伴。我们所追寻的,不是鸡公山变幻莫测的云影,更不是远方的高楼大厦,而是跳墩河冉冉升起的太阳和固守着的家的情节。近年来,随着扶贫开发的纵深推进,政府给予边远高寒山区大力发展畜牧业的优惠政策,家里羊的数量也渐渐增多,爷爷率先加入了村里成立的养殖专业合作社,家里的生活也渐渐殷实。
时光在变,那群羊却一直陪着我们一家人,一起咀嚼春夏秋冬,一起守候黑夜和沉默,一起种下信念的种子。现在,姊妹们都长大了,或成了家,或学业有成,全家也摆脱了贫困,走上了致富路,而爷爷奶奶却老了很多。前两年,为落实生态建设相关政策措施,政府实施易地搬迁,全村人都要搬到城郊新建的安置房中生活,把原先居住的地方和世世代代耕种的土地腾出来恢复植被和湿地。爷爷奶奶是识大体顾大局的人,虽然心里有太多的不舍与牵挂,但毅然下决心带头搬家,还帮助村干部挨家挨户做邻居的动员工作,甚至把陪伴了一辈子的羊也卖了。“影渐不见声渐无,情思却被天涯阻”。那天我刚好回老家,看到大车渐行渐远,羊群似乎预料到了分离,在羊贩子的驱赶下“咩咩”地哀叫着,被迫无奈跟着头羊一步步往前挪动。
时至如今,再回到那片生我养我土地,一望无际的高岗上,到处绿草如茵,各色野花争先怒放,远方的游客纷纷掏出相机,伺机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完美瞬间一一定格。而我的内心却悲喜交加,我在想,也许,曾经的那一群羊去了新家,温暖而幸福;也许,它们终究摆脱不了成为餐桌佳肴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