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之年时,他有了她。此时,距离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已经整整十年。
那时的生活条件很差,或者可以说是恶劣,她多病的母亲几乎没有什么奶水,所以,她常常饿得哇哇大哭。他着急,却无可奈何,只有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心疼不已。待到她稍大一些,他就把家里老母鸡下的鸡蛋一个个存起来,为她用心地炖鸡蛋羹,然后一小勺一小勺喂她。家里的鸡蛋,除了她,他是极少允许另外两个孩子一起吃的。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对她,他是明显偏袒的。小时候,她到底吃了他多少次炖的鸡蛋羹?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一个大男人却能把鸡蛋炖得比刚磨出来的豆腐还要细腻柔嫩,即便是专业的厨师也要逊他三分。
因母亲多病,自打记事起,她就形影不离地跟着他。白天,只要能带上她的场合,他就带着她。而晚上,他就给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讲得最多的,是一些美丽的爱情故事。如梁祝化蝶啊,牛郎织女啊等等,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让她听得很是入迷。多少个夜晚,她就在他的故事中沉醉。所以,童年的她,无论多晚,总要等到他,只有在他的臂弯里她才肯安然入眠。
他是教师,在她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有意识对她进行学前启蒙教育。比如教她认识一些字啊,背一些唐诗宋词啊等等,并且用糖果加以引诱。每当她结结巴巴背会一首,她就可以得到一个糖果的奖赏,同时还可以享受到一个晚上听两个故事的权利。为了心爱的糖果,为了能听到更多的故事,她就拼命地读啊,背啊。如果有哪一天,他因为繁忙而把读书的事情给忘了,她就不失时机地去提醒他,他就赶紧丢下手头的事情,忙不迭地听她读书。
有一次,因工作需要,他必须外出一段时间。这让已经听惯故事的她怅然若失。那几天,她天天跑到村头去接。有一天,突然看到村口出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远远望去身影特别像他。她欢天喜地一边喊,一边迎上前去。可是,走近后,那人却不是他。原来是他的同事。来她家其实是替他捎带一些东西。不知怎地,他听说这件事情后,竟然决定提前回来。他说,丫头很想我,不能让我的丫头等得太久。
那年,她5岁。正和一群小伙伴赤脚疯跑,玩得满脸满手都是泥。他从学校匆匆赶回,为她洗干净了手脸,又为她换上新买的花裙子。他爱恋地摸着她的头,“丫头,你该上学了”。他牵着她的手,一路把她送到学校。她的班主任是他早就选定的,是他的好友。似乎把她交给其他人,他就不放心。第二节是语文课,老师让读汉语拼音字母,她高高地举起了小手,老师把她大大表扬一番后,才肯让她坐下。无意中一抬头,竟看见他偷偷站在窗户外,正一脸微笑看着他。原来,原来他一直就在不远处看着她。
他很有才情,也很健谈,幽默。所以,他的朋友很多。如果有哪个阿姨,和他说话时间稍长一些,小小的她就赶紧跑上前去拉拉他的衣角。他不解,问,“丫头,你怎么了?”她想了老半天,才可怜兮兮地说:“我,我头痛……”于是,他礼貌结束谈话,赶紧带她看医生。量了量体温,看了看喉咙,全面检查了一遍,医生很纳闷地说,“这孩子很正常啊!”可她坚持说自己头疼。回去的路上,他给她买了几个香喷喷的大鸭梨,看到她歪着头吃得津津有味,他笑了。或许,头痛是假,小小的她只是想找个借口得到他更多的宠爱而已。
可是,有一天,她真的头痛了,而且很严重。那时的她头脑昏昏沉沉,整天躺在床上,无力,无助,无奈。8岁那年,她休学了。他带她四处看医生,用最贵的药,花大把的钱,他眼都不眨一下。可一个月时间过去了,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她愈发瘦弱,只吃一些流质食物,几乎奄奄一息。他愈发苍老,茶饭难以下咽,几乎一夜白头。病急乱投医。从不迷信的他甚至听从别人的建议,请来一个所谓包治百病的高明巫婆前来除妖治病,理所当然的无济于事。后来,经人指点,他费尽周折地请来一位80多岁的老中医。老中医开了几副祖传药方,建议每天熬制中药,然后辅助针灸治疗。于是,他用心地为她熬制中药。用柴火熬好一副汤药,其实是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的。汤药终于熬好了,可她只喝了一口,就哭着拒绝:“啊,怎么那么苦!不喝,就不喝!”当时的药方连黄连都用上了,怎能会不苦?他耐心哄她,她却任性地一反手把他辛辛苦苦熬好的一碗汤药打翻在地。他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继续点燃柴火熬汤药。等再次熬好后,已近深夜,看到他熬红了的双眼,她再也无法拒绝。她哭着喝着,喝着哭着,看到她终于喝完,他的额头上也沁满了密密的汗珠。他内疚地说,“中药真的是太苦,让丫头遭罪了!”其实,最苦的是他。还好,那年,老中医用一根银针,外加他熬制的无数剂汤药,治愈了她的头痛。那一年,他为她白了头。
9岁那年冬天,她又得了水痘。高烧,脸烧得通红通红,却不能退烧,否则水痘出不来,毒排不出去,结果会更糟糕。她只有不停地喝开水,一晚上能喝掉几个暖水瓶。滴水成冰的夜晚,他去厨房烧水,一次又一次。他把冷敷的毛巾放在她的额头上进行物理降温,一遍又一遍。他陪着她,整宿整宿不睡。等她病好了,他的眼睛却布满了血丝,是缺乏睡眠造成的。
初中即将毕业时,她的班主任建议她读高中,毕竟,她的成绩还是不错的。而他则有些犹豫。许久,他才艰难地说,“还是读师范吧,女孩子当一个老师挺好的。”很久以后,他才说出原因:“高中的生活太紧张,你的身体又不太好,丫头啊,做梦我都怕你那年的头痛病有一天突然复发,如果再有一次,我怕我真的承受不了……”
上师范的时候,她第一次离开了家。学校离家乡不太近,但是也不太远,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不放心,经常带着可心的零食去看她。去的次数多了,连门卫都认识他了。他总是安排她多吃,总想让她吃得胖胖的,以为这样就可以抵抗疾病对她的骚扰。师范三年,如他所愿,她真的吃得胖胖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线。这让她很是懊恼,这下可怎么好?他忙不迭地安慰她,“胖了好看,胖了好看!”正值青春期的她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我瘦的时候,你说瘦了好看,我胖了,你又说胖了好看,到底怎样才好看?”听后,他有些讪讪然。哦,她忘了,其实在一个父亲的眼里,他的女儿无论怎样都好看。
她参加工作了,他亲自到她的课堂去指导。
她结婚了,是他为她披上嫁衣,送上婚车。
她生孩子的时候,要手术。他和她的公婆一起陪同。他紧张地问医生:“她的身体太弱,要不要输血?如果需要,我是0型血。”医生看看他,笑了。哦,他忘了,当时的他已过花甲之年了。
这辈子,他既是她的父亲,又是她的朋友,既是她的恩师,又是她的引路人,他就是那个甘心情愿让她踩着他的背前行的人,也是那个永远让她赢的人。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她的身上,无怨无悔,无欲无求,至死方休。
现在的他,已是近80岁的老人。
如一枚随时飘零的落叶。
这段时间,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直到回乡她才知道。
夜渐深,她却丝毫没有睡意。
一腔深情,竟不知从何说起。
心烦意乱之时,随手翻开一本书。在昏黄的壁灯下,她看到了一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她的心中不禁一动。遂仔细阅读,想找出作者和写作背景,却没有找到。注释上只是说这是唐代铜官窑瓷器题诗,无名氏所做。经常有人说女儿就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如果真的是这样,是否,是否她和他前世就在唐朝相识、相遇?尘缘未尽的她和他,却在今世有幸做了一对父女。只是,她欠他的太多,来生也无法偿还。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能握在手里的时光真的已经不多了。病床上的他已垂垂老矣。
品读此诗,在这样一个时刻,让她的泪,肆无忌惮的汹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