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一个江北的水乡。
孩提时候,村子与村子之间,都是以河为界的。
那时候,河上的桥,是用的水泥预制板铺成的。没有栏杆,预制板之间,常常还有空隙。趴在桥上,在空隙里看着小河的水静静地流,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惬意。
那时的我,胆子很大,从来不知道在桥上玩有什么危险,反而觉得那么有趣。春天,去采河边脆嫩的野草和酸甜的野果;夏天,跟着小哥哥们下河戏水;秋天,伙同一帮小伙伴躲在小桥下捉迷藏;冬天,和小伙伴们在河边打雪仗、堆雪人。
童年的那座桥,没有栏杆,透过桥面看得见河水,它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越来越窄,越来越长,把我的梦越扯越长,怎么也走不到头。
有一次,我绝望了,抬起头,却看见了对岸地里正在劳作的祖母和父亲。惊醒之后,一身汗,不知不觉地,泪水悄悄掉了下来。
缠过小脚的祖母不说话,但走得很快。穿过村庄,走过小桥,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了一个村子。
在小路的拐弯处,我们听到了自行车的铃铛声。祖母叫着父亲的名字:“是伯民吗?”父亲回答:“妈,我回来了!”
瞬间,我感到祖母轻松下来了,话匣子马上打开了。回家的路上,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后来,祖母得了重病,慢慢地,已然很难下咽。父亲常常骑车去镇上,挑最嫩的肉买回来,把砧板放在地上,慢慢把肉剁成肉泥,做成小肉丸子给祖母吃。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蹲在地上剁肉泥?父亲告诉我,把砧板放在地上,剁肉声音很低,才不会惊动祖母睡觉。
每次做的肉丸子,父亲除了打一点给祖母,总要另外留一份给我。在我的印象里,之后再也没过吃到过那样的美味。
有一年,母亲由于工作卖力,工厂里奖给她一辆女式自行车。发车的那一天,一辆装满了自行车的大卡车开到桥头,大伙都去领车。父亲把车推回来的时候,甭提多开心了。他把车子擦得蹭亮,把螺丝一个个拧一遍。还不停地叨念着:“还是你妈有能耐,挣回来一辆车,这下闺女念书有车骑啦!”
从此,我每天骑这辆车去上学。出门前,父亲叮嘱我“到学校了要注意锁好车”,“一定要靠边骑”,“一定要慢一点”,“不能骑车过桥,一定要下来呀”。
每次,我都是满嘴答应。但是一上路,就把父亲的话忘光了。总是骑得飞快,总是骑着车过桥,好像除了逞能,还是逞能。
有一次,学校里有个孩子骑车从桥上摔了下去。父亲听说了,又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他像发了疯一样,从厂里跑出来,冲进了医院。
那个孩子摔得很重,父亲心情沉重。不知怎么的,他走到学校去看我。那天的父亲,没精打采,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萎糜不振的样子。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母亲告诉我:“你爸爸吓坏了。”我记得,那天信誓旦旦地告诉父亲:“放心吧,我骑车很稳的,别担心!”
上大学了,每次回家,父亲总守在桥头等我。
有一次,我坐过了站。下了公交车,天晚了,黑漆漆的一团。我背着书包,硬着头皮往回走。幸好遇上一位热心的面包车司机,他邀我坐车。我想也没想,就跳了上去。司机把我送到了桥头。
下了车,看到了守候在那里的父亲,我心里一热,眼泪就流下来了。
1994年腊月里,祖母去世了。父亲尽心尽力料理后事。他把祖母送走了,埋在高高的河堤上,坟头向着桥头。
这是村里人的规矩,每一个去世的人,不管葬在哪里,坟头的方向 一定要朝着桥头。乡亲们说,这样亲人回家,走到桥头就能到坟头上磕头,给他们报平安。(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
2008年正月里,父亲也走了。
在亲戚们的帮助下,母亲也把父亲埋在高高的河堤上,坟头照样朝着桥头。
多少回,我来到桥头,来到祖母和父亲的墓前。我跪下去,合起掌,慢慢地磕下头去。额头碰到了青草和泥土,闻到了一种特别的香。慢慢抬起头,望着深邃的天空,泪水又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