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听说老家的那座桥重建了,一直想回去看看。今年春节回老家,我便特意绕道到新桥上看看。看看窄窄仄仄的桥面,砌成水泥墩子的栏杆,又看看桥下枯草土砾中艰难挣扎缓缓流淌着的孱弱的河流,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淡淡的哀愁。
故乡是豫南的一个小镇,象所有宜居的城镇一样,一湾河流从小镇西北蜿蜒而来,横贯小镇,向东南流淌而去。记忆中的河流,河面宽宽广广,一边是河堤,一边是金黄的沙滩,河水清清亮亮,倒映着岸边的青草红花、绿树黄堤,一年四季颜色绝不重复,一派万物和谐竞生的盎然情状。
夏天的河流,是孩子们的最爱。下学或周末,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光着屁股,奔跑着,欢叫着,沙滩印下顽皮的脚印,累了、热了,就“扑通”、“扑通”下饺子样跳进河水,或坐或躺,或用清凉的河水在身上胡乱拨拉,或趁他人不备,突然拍击一道水箭,偷袭旁边的伙伴……不知不觉日斜西山,各家各户炊烟袅袅升起,母亲们来到河边,“狗蛋”、“尿壶”地一阵呼喊,接着便有孩子穿着短裤,头上、身上兀自滴着水,从河里钻出来,一个个不情不愿地跟在母亲身后,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夏天的雨季,河流、村庄都笼罩在蒙蒙的雨雾中,仿佛一夜之间,大雨涨平了池塘、水田,往日干涸的水沟里浑水奔流。澡是洗不成了,却有另一桩乐趣gouyin了许多孩子。孩子们赤起脚丫,绾起衣袖、裤腿,几个人用笎子(一种竹编的载沙土的工具)堵住水沟末端,几个人从水沟上头沿水沟往下趟,趟到笎子处,几个人一汇合,这时提起笎子,里面会是满满的收获——银白色的白条、青白色的河虾、红褐色的龙虾,在笎子底端活蹦乱跳。
大雨也会带来山洪。温柔恬静的河流变成脱缰的野马,滚滚浊浪奔腾而下,两边金黄的沙滩和碧绿的田地迅即被淹没,河面宽得让人眼晕。激流奔涌到桥下,一头撞到如砥柱般的桥墩上,仿佛被撞晕的马群,绕着桥墩急速旋转,形成一个个漩涡。待到雨停水消,每个桥墩下往往会形成一个漩涡冲击、搅荡泥沙而成的深水区,水深可达三、四米,家乡把这样的深水区称作“塘窝荡儿”。
这时候的河流,又成了“弄潮儿”的乐园。
天刚放晴,桥下就聚集了成群的孩子。他们被漫长雨季浸泡得快要发霉的心,迫不及待地等待那一缕阳光。他们在阳光里舒展着他们稚嫩而健壮的躯体,迎着从河面掠过的微风,勇敢地走入河中。水xing差、胆小的,就在浅水区踩水“狗刨”;水xing好、胆大的,就在“塘窝荡儿”里游来游去,还会卖弄似地举着双手,只用双脚踩水;有水xing高的,一“猛子”扎下去,能从三、四米深的河底抓出一把泥沙来……水xing好的小伙伴在深水处自由欢快地戏水,像快乐的小鸭子,站在浅水里的,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卖弄、表演。
我最喜欢夏夜的河。吃罢夜饭,暮色降临,来到河边,敞荡的河面上生出微微的风,吹走了白昼的酷热。找个安静的浅水地方仰面躺下,正好能将全身没入水中,此时细流微微,柔软温暖,仰望天际,深邃的穹窿里星汉耿耿,这是牵牛星,那是织女星……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会有东西在你的身上或脚丫上倏然轻轻一咬,将你从沉迷中惊醒,待去捉这将你惊醒的小动物,它们却又倏然远走。这些倏然而来、倏然而去的小动物,它们是这河水中的精灵啊。它们成群结队,溯流而下,逆流而上。它们进攻你的老泥、死皮,那柔软的啮咬,让你心底都是麻酥酥、痒酥酥的。
多年以后,再次见到这些银白色的精灵,不是在故乡的河里,而是在酒店的餐桌上。它们被煎炸得浑身黝黑,shenti僵硬地被并排放置在精美的餐盘里,曾经灵动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我无语地看着那两个黑洞,感觉心底那个当年的梦境如同突然掉进了翻滚的油锅里,被炸得体无完肤。
原来,它们并非真的无忧无虑。它们除了会受到同类的攻击,更多的危险却来自岸上的人。后来读书才知道,上古时代的伏羲氏,就已模仿蜘蛛结网捕食,制作出捕鱼的网。从伏羲氏“结绳为网以渔”以后,叉扎、钩钓、网捕、电击、药毒……总有一项让你无处藏身;煎、炸、烹、炒、蒸、焖……总有一法让你变成美味,让你大快朵颐。
人类从未停止向大自然索取,人类在改变自身的同时,也在改变着大自然。看看故乡,这些年来,水泥柏油的道路越来越宽,钢筋混凝的楼宇越来越高,钢铁制造的车辆越来越多,而故乡的河,水流量越来越少,逢到枯水期,河里几乎断流,原来岸边那些松软细碎的沙子,已经被沙场违规采掘一空,河床只留下污浊的烂泥。老桥未改建之前,听说河北岸的桥墩底下竟然变成了垃圾场,大量的生活垃圾、建筑垃圾被倾倒于此。从此,河里再也寻不到那些银白色的精灵了。它们别说是“相忘于江湖”,就连“相濡以沫”都已不可求。
唉,记忆中的故乡的河,我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