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待握手,尚未寒暄,她认真地抚摸着我鬓角,悄声问,还写吗?瞅你头发,咋白这么些?别熬夜了……
我笑答,看你,头发还这么黑。她嫣然一笑道,昨晚才染的。
茶馆包厢,落座稍许。她一手解开拎兜又一手按住,低声问,长慧,你猜,这礼物是啥? 未等我答,她拿出一打白色蜡烛,欣然一笑,给你,为纪念咱们下乡插队50年,也感谢这些年你能第一时间把你的作品给我,让我跟你的文章一起失眠还偷着抹眼泪。
我吸烟无语,她接过打火机,轻举纤手,把两只蜡烛点燃,并肩粘立在茶桌上。
茶水醇香浓似酒,烛光摇曳且无声。看着眼前微弱的烛光,看着她凝思的眼神,我纷杂思绪一下聚拢起来,回到我50年前知青集体户。
不久,生产队让我当了记工员,每天多给那一分工,相当5。5分钱。按当年购买力,起码在集体户食堂能多买一个玉米饼子。若再添上4分钱一两粮票就能到供销社买一个大面包。我虽不在乎这一分工钱,但雅洁却一再嘱咐我,要学着把握机会,好好表现。我反复揣摩她话中那深层次的含义。
庄稼已拉进场院,每天早晨,电线杆子上的广播喇叭和老榆树杈上的出工钟声接连一响,社员们便聚在生产队大院。我站在生产队长身边,掏出记工簿,急速潦草地记下全队社员当天的劳务去向和应得工分,例如张山赶车,李世铡草,王武做豆腐,赵六在铁匠炉,知青们去打场,密密麻麻记完,再跟同伴们一起虚心甚至虔诚地接受再教育。
忙碌一天,回集体户已是夜幕低垂之时。若不夜战打场,或不开会,晚饭后,男伴们下会儿象棋,拉会儿二胡,就各自钻进被窝,做各自的美梦去了。东屋的女同胞忙于洗涮或钩织,或偶尔低声轻歌,但总是不够委婉与优雅。为此雅洁曾认真问我,为何她们姐妹劳动细胞多亢奋,而文艺细胞则偏弱?我想说是“时代病”,可话到唇边我又咽回了嗓子眼。
当年冬夜,停电是正常的,若哪天没停电,我们反倒感觉不正常了。每天晚上8点,门框上广播喇叭里“新闻和首都报纸摘要节目”一播完,全屯的电灯泡就都灭了,集体户也安静下来。这时,我只能点上煤油灯,趴在炕梢被窝里履行我记工员职责,以对得起队里多给的那一分工钱。
这盏小煤油灯是雅洁和我一起研发制作的。那天傍晚,我俩在用过的葡萄糖玻璃瓶盖上扎了个小孔,灌满煤油,雅洁搓了根黑鞋带串进去做为灯捻。擦下两根火柴,油灯俨然闪亮,尽管燎有轻烟,我俩仍然为那微弱光芒而击掌而欢呼。此前停电时,我记账都是用集体户的手电筒取光照明。不久,我发现,有同伴为我浪费电池而有非议,有同伴为我影响其睡眠而不满。现在,一切问题迎刃而解,而此时,在我眼里,雅洁的目光比小油灯光更为亮莹,更是清澈,满是青春甜润。
转眼间,油灯伴我一个多月。社员会上,老魏队长还特意表扬说我,账目做得细致还干净利索,并说村里想在知青中选拔会计和代课老师呢。那天,坐在对面炕沿上的雅洁特意抬头瞥了我一眼。就是这热辣辣的一瞥,竟又在我心头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小油灯虽好,但它天然缺欠是排烟功能不足。每天晚上记完账目,我的眉毛鼻孔甚至脸盘都给熏得黑糊糊的。那天,雅洁帮我把枕巾洗净,悄声跟我说,她一看见我熏黑的模样想笑还笑不起来,等年底生产队开支,她一定买一打蜡烛给我,还说点蜡烛冒烟小。
眼瞅到年底了,我必须把全年账目结清,交给队里做年终决算。连续几天起早贪黑,我忙累的头脑像一盆苞米面稀粥,就想交差后好好睡上一大觉,然后就和雅洁去供销社。若是她给我买了蜡烛,我就多买几个大面包给她。
账目终于要做完了。那天晚上,忽闪的油灯下,我趴在被窝里算到最后一页,写着写着,我不知为何竟与雅洁携手走进公社供销店……
突然,同伴的惊叫声把我从梦乡惊醒。幸甚!火灾没有发生。只是倒在枕边的油灯烧了我被褥一角,溢出的灯油污染了我的账目和毛衣棉袄。慌乱中,同伴们端着脸盆往我行李上泼水,我呆呆看着那些伤残账目不知所措。雅洁把棉大衣披在我肩头,边拉我去卫生所,边哽咽说要是早点买来蜡烛就好了……
此刻,拖拉机已隆隆发动,突突起步。
再后来,雅洁却在她青春年华饱经磨难,历尽坎坷。而阴差阳错、劳燕分飞的我,却只是在我几十年后的《泪洒丹江畔》、《寒冷的冬天》、《梦断白桦林》等知青文章的字里行间,挥笔揭示当年那个时代,抒发我朦胧的情怀与酸楚的忏悔。
小蜡烛相依并肩,边闪烁着微弱光芒,边把泪珠般熔化滴落的蜡滴凝挂在乳白身躯,一滴接着一滴。
稍许,雅洁看着我轻声道:“长慧,还记得那首唐诗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
我凝视那双双依偎的蜡烛,缓缓低声道:“多情却似总无情,唯有樽前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