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水脉浅,挖个丈八深就能出水。再加上松软的沙地,最适合载种树木。满村的杨柳榆树,几年不过,就郁郁成林。家家户户,房前左右都栽点果木。家里房东就是自家的一片果园。里面载有杏树、桃树,还有枣树,几十棵满满一大园子。果园里,顶属杏树长的高大。人可以爬上去,坐在树叉上。别看杏树多,却不都是一个品种。大白杏白晰绵软,入口即化;酸里红甜中带酸,口味极好;圆核杏不仅杏肉肥厚,连核都是甜的。杏树有先结果先熟的,也有后结果后熟的。可以从初夏一直吃到深秋。在园里吃杏,一直是选着吃。那个最红选哪个,那个最大选哪个。矮的枝头选光了,还有树尖上够不着的地方,一串串红杏远远的挂在尖稍,在风中招摇。
果树到了开花的季节,热闹极了。先是一叶嫩芽,冒出个花蕾,再抽出两个瓣。不过几天功夫,扑拉拉全开了。杏花是一片雪白,桃花是一片粉红。再过几天,结出黄豆粒大的绿果。一眨眼功夫,一嘟噜一嘟噜桃杏就压弯了枝头。由于结果太密实,必须在树下撑上支棍。帮助树枝撑载重量,否则树枝会被压断的。
打小起,果园就是孩子的乐园。一天到晚,跑到园里不出来。在树低下藏猫猫,上草丛中抓花大姐,爬上树去打提留,跳下树来翻跟头。到了桃杏成熟的季节,站在地上便可伸手去捏试。有自然熟透了的,一捏稀软,才摘下来吃。有时甚至懒的去摘,躺在树荫下,自然有熟透了的果木掉下来,拣起来都吃不完。果木天然有热性,吃多了闹眼睛。双眼通红得了红眼病,那也挡不住,继续吃。
早先年的农村,民风醇厚。果园四周没有墙。家里没有劳力也没有气力去打围墙。围在果园四周的是由砍下来的树条子夹成的杖子。大人小孩只要用手一扒,便可进入园内。但很少有人去偷。村里人在附近庄稼地里干活,歇气的时候也来到院里讨水喝。家里便拿出成筐的桃杏招待尝鲜。那时候,人们还没有商品意识,从没想过把桃杏卖出去。只是家中没有劳动力打草,养活牲口需要储草过冬。那些上山的回家时顺手带回一捆草。作为酬谢,家里便给带上几斤杏,这是最初的物物交换。等到我刚上初中遭遇文革逍遥在家的时候,才想到把果木卖出去换点钱回来。
那时候,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家养的一头毛驴。把杏子挑青涩没熟透的装上一口袋,驼到驴背上去集上去卖。那时候,农村很少见集市。往东二十里或往西二十里才有集市。往东二十里是公社所在地,我念中学就在这里,是个想去又怕去的地方。一路上牵着毛驴走,你走一步它跟一步。后来觉得牵着太累,赶着毛驴走。谁知毛驴也欺生,一个小孩管不住它。一会停下来吃草,死活不动地方。一会撒开了跑,让你追不上它。跑着跑着,一口袋杏便从驴背掉在地上。毛驴远远的看着你好象在笑。你去抓它,它回身就跑,你气的坐在地上,它也悠闲的停在你不远处。还是人的智慧超过牲口,来硬的不行,只好动点心眼。手拿一把毛驴最爱吃的青草,让毛驴放松了警惕,慢慢一点点靠近,终于一把抓住了毛驴。可毕竟只有小孩一个人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口袋抗到肩上,毛驴没等你放到背上便躲开了。这般斗智斗勇的折腾了好久,口袋仍然放不到驴背上去。这下完了,只好哭笑不得的坐到地上,傻傻得看着毛驴。终于等到有个路人帮助抓住毛驴,口袋才重新放回驴背。重新上路,有点手舞足蹈。可随即心里又打起鼓来。这到了集市上可怎麽喊啊?临行时奶奶瞩咐过:就喊“卖杏唻!”三个字。可一路上几次试喊,声音都停在嗓子眼里,说什麽喊不出来。四顾无人,面对空旷辽远的天空,破声拉气喊了一嗓子,双眼禁不住热泪涌流。
小镇不远就在眼前,远远的看见曾经念过书的学校。那熟悉的校舍,食堂,那悬挂在操场上的铁轨,用铁棍敲击发出嗡嗡钟声,学生下课一轰而出的身影。我原本也是这里的一员啊。却怎麽成了卖杏的啊!再有几步就到了镇上,自己却有点犹豫,是去是回,拿不定主意。我原本是这个学校最拔尖的学生啊。曾经豪情壮志的我,竟沦落到街头卖杏?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 ,老子今天就是卖杏!多少年后读到高晓生小说人生中,高加林去集市卖炊饼那一幕,不禁泪流满面。何等真实,何其相似!
然而,到了集市上,卖杏却是出奇的顺利。几个人看见我口袋里的杏,争相问价。还有几个小伙子帮助我,收钱,过秤,帮助吆喝。不过一个时辰,一口袋杏卖个精光。我除了买了包烟向这几个人道谢外,准备了一路,憋了一天的那句“卖杏唻!”竟没喊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