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想想你的命真苦。家里穷,兄弟姊妹又多,你嫁给了大20多岁的我的爷爷。谁料想,在父亲刚刚八个月大时,爷爷突发急病撒手人寰,撇下你们孤儿寡母。你才20岁,本是桃李年华,却过早饱尝人世冷暖。亲戚们劝你改嫁,乡邻们也都认为你在村里待不长。因为1947年新中国还没成立,老百姓过的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家里有男人的,日子还过不下去,何况你还拉扯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令人想不到的是,倔强的你竟做了人生第一个最傻的决定:“俺不走,俺儿命够苦了。再摊上个狠心的后爹,俺没法给他亲爹交代。”那时候,咱家在村里是最贫穷、最落魄、最被人瞧不起的,用我姥姥的话就是:“不像半分人家。”你却用羸弱的双肩,撑起了这个不像家的家。
奶奶,你虽不识字,却在25岁时又做了人生第二个傻傻的决定——入党。村里发展党员,你积极报名。你可能没想过入党意味着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意味着凡事要带头,发挥模范带动作用。你也可能已经想好了一切,入党是一种信仰,绝不是贪图什么捞取什么。你在乡邻唾沫星子乱飞、舌头根子嚼烂的情景下入了党,成了妇女队长。你也真像入党誓词里写得那样,随时准备牺牲一切。队上打井,大冬天的,你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泥浆里,落下了腿疼的顽疾。在生产队干活,别的妇女东家长西家短,干活没有闲谈多。或者借故给孩子喂奶,偷偷溜回家歇一会儿。你带着头干,总是第一个上工最后一个收工。有的妇女趁收工时,偷偷抓几把棉花塞在裤腰里,或者拿几个玉米放在盛满草的篮子里。你眼里揉不得沙子,好心劝她们拿出来。人家指着你的鼻子说:“我拿的不是你家的!你眼红,你也拿!”“不行,这是集体的,谁也不能拿!”队长过来了,那妇女自知理亏,掏出玉米,悻悻地走了。也有好心人劝你:“管那闲事干嘛?省下来又不给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你小那袄还露着棉花套子,你也拿几把棉花,秋后给孩子絮个新袄。”你从来没动摇过,甚至一点私心都不曾有过。队上分东西,你娘俩分得是最次的,你也从没抱怨过。因为干活积极,队上奖励你一个红平绒褂子。你受到了莫大鼓舞,整天忙忙碌碌不着家。父亲放学回来,家里没人,只好喝瓢凉水,啃几口生地瓜干再回学校。父亲长大后,你又让他入了党。奶奶,你这党员,好处没捞着,反倒得罪了一大片人。我真想不通,你到底图个啥?你这个有近50年党龄的老党员,晚年积极参加党员生活会,积极缴纳党费。我还记得小时候你教给我的歌谣:“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同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最底层。多少年来多少代,盼着铁树能把花儿开。土地改革闹翻身,砸开了封建的老铁门。伟大领袖毛泽东,挖断苦根翻了身。穷人当家又作主,党的恩情比海深。”长大后从这歌谣里,我才读懂你一个共产党员的情怀和忠心。
奶奶,你没文化,却不重男轻女。我们姊妹四个,你从没嫌弃过。不像我的姥姥,一听说我妈生了女孩,吓得不敢在前街走,生怕别人问起,觉得丢人。你说:“孙子孙女都一样,都是我的疼人。”小时候,我们在你的背上长大,在你的臂弯里入睡。上学了,你早起为我们做饭。我到现在hai放着五年级的一篇作文《难忘的面条荷包蛋》。
“从小学一年级,我就盼着参加考试。因为乡抽考,总是选前五名的学生参加。每到这一天,奶奶总是给我做我最爱吃的面条荷包蛋。她常说,考试费脑子,吃饱了才能考好。考试前一天下午,老师反复叮嘱,带全考试用品,吃饱睡好。我早已听不进去了,放学铃一响,我抓起书包一路狂奔。快到家门口时,我扯着嗓门大喊:‘奶奶,奶奶,我明天考试去!’在一旁忙于活计的奶奶笑着说:”好,好,赶明儿早起给你做面条荷包蛋。“
”我带着奶奶的许诺,便去睡觉。可能因为兴奋,却总也睡不着。等快天明时,我又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奶奶下炕的声音。‘我看看几点了,我做饭去。’我说:‘奶奶,我也起来。’奶奶说:‘晚不了,你先睡。等饭熟了,我再叫你。’实在睡不着,我爬起来洗好脸,跑到厨房一看,哇,饭已经做好了。又白又细的手擀面,面上飘着一层油花,还有翠绿的香葱。用筷子一挑,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我端起碗急不可耐往嘴里扒,奶奶慈爱地看着我,‘慢点,别烫着。’我只顾自己吃,却没曾让旁边看我吃的奶奶尝一口。“
”记不清考了多少回了,反正每次考试,奶奶都是一夜睡不安稳,早早起来给我做饭。参加考试对我来说,既是一种荣耀,也是享受奶奶无私的爱。“
中考时,你仍旧给我做了面条荷包蛋,我却名落孙山。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万念俱灰。是你的开导和鼓励,让我走出人生的低谷。复读时,冬天下了晚自习回家,你坐在灯下等我。锅里的玉米粥热乎乎的,喝了两碗后,心里暖暖的。一看到你充满期待的眼神,我浑身充满了力量,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参加工作后,每逢外出,七十岁的你除了做饭还有千叮咛万嘱咐。
奶奶,你知道我们姐妹为什么总是盼乡大集吗?因为这一天,是我们盛大的节日。你早早起来,背着一个蛇皮口袋去赶集。你手里并没有多少钱,却总能给我们带来惊喜。快到中午时,我们站在大门外,眼巴巴等你回来。你背着半口袋苹果,凯旋而归。”一块钱二十斤。“说完,你倒在地上,一大堆苹果都是伤痕累累。你用刀把烂掉的部分一一剜掉,洗得干干净净。每个残缺的苹果都显得晶光透亮,沾着晶莹的水珠,果皮上红的纹络显得格外清晰。我们一拥而上,吃得津津有味。这样的水果,你一个也舍不得吃。而今,我想吃什么水果随便买,却再也没有了儿时的味道。
奶奶,你对孙女的疼爱,我们都一直记得。听说大姐在刚会跑的时候,别人给她一块糖,她没舍得吃,拿着跑回家。当时姥姥正在炕上坐着,她问:”姥姥,俺奶奶呢?“”你奶奶在西屋哩。“大姐赶快跑到西屋,把糖纸剥开,塞到你的嘴里。我考上师范后,第一次回家,用节省下来的生活费给你买了两包方便面。这在二十年前,可是奢侈品。你既高兴又不安,”你现在还没挣钱,等参加工作了,再给我买也不迟。“然后,你拿出捡拾的花生给我吃。秋收完毕后,你闲不住,拿个小铁耙,去刨遗漏在土里的花生。你不会骑车子,走着去很远的沙窝地。你跪在地上,刨一下,扒拉一下。中午吃凉馒头,晚上背着一天的收获回家。2000年春节,我发了360元工资。随即给你50元,你激动极了:”没有白疼的人,俺得上孙女的济了!“你逢人便讲,恨不得让土地爷爷都知道。
你从来不知劳累,不能下地干活就帮着大姐二姐看孩子。你又把好吃的省给重外孙女、重外孙,自己不舍得吃一口。有一次你背着重外孙去玩,有个收粮食的逗你:”大娘,把这个胖小子给俺行吧,俺给你这辆三轮车。“你说:”俺可舍不得,十辆三轮车俺也不换。“旁边的人都笑了:这个老太太,好赖话都听不懂。
72岁时,你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走路总要歇好几次,双腿双臂浮肿的老粗。你躺不下,只得整日整夜坐着。晚上我去你的房间陪你,你坚决不让,说有病菌,不能传染给我。我在医院照顾你,尽管医生告诉我要有思想准备,我却害怕那一天的到来。临终前一天,你的状态很好,你对我和大姐说:”等我好了,再给老三老四把孩子看大。“你住了一星期院,仍不见好。七月初七下午一点多,我陪你输液。你显得很烦躁,说:”咱不输了,咱回家。“我当时啥也不懂,还嫌你事多,把你说了一顿。过了一会儿,你又蹬又踢,眉头紧皱,痛苦地咽了一口气,便不再动了。我害怕极了,喊来医生,医生告诉我你已经走了。我把你拉回家,我们姐妹给你洗脸洗脚,穿上寿衣,这是你一生穿得最值钱的衣服。你操劳一生,没吃过好东西,没穿过好衣服,没享过一天清福。你健在时,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现在过好了,你却离开了我们。”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没能好好报答你,成了孙女永久的愧!
奶奶,在别人眼里你疯你傻,你不够讲究,你不懂世故人情。是非任凭别人论断,在孙女眼里你是那么伟大高尚,那么心地善良,那么令我敬仰。我是你血脉的延续,你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奶奶,你那双充满慈爱的目光永远关闭了,再也不会看着我们了,谁还给我做面条荷包蛋?谁还给我看孩子?纵使我写尽所有的文字,能写尽你对我深深的爱吗?
奶奶,你已经走了18年了。可我还是感觉你一直在我身旁,从未走远。奶奶,我爱你!奶奶,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