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入学的第一天,妈妈送我去学校,她转身回家,我死命抓着自行车的后座不放手,一边哭,一边追着跑:“我-不-要-上-学。”她不敢骑太快,我一路跟着回了家。她再送我去,我再哭喊着跑回家,后来,她用绳子把我绑在学校的一棵大树上,我哭得呼天抢地,心里恨透了她。
当年,一个年轻的男老师教我们数学,做错一道题,就用板尺打一记手心,如果错很多,就把两个人的头抓着“咚咚咚”往中间碰,看得惊心动魄,谁也不敢吭声,每次见了他,比见了鬼还要害怕,一次他布置了很多作业,天黑透了,还是没做完。
“先去吃饭,来不及,我帮你做。”爷爷点了油灯来看我。
“不可以,被老师发现,要打的。”一边写,一边擦眼泪。
一想到那厚厚的四堵墙,凶巴巴的老师,做不完的作业,活着实在也没什么乐趣,索xing把笔一扔,趴在作业本上嚎啕大哭。那天做到很晚才爬shangchuang睡觉,第二天早上脸肿肿地去上学,奇怪的很,没有一个人被罚,老师看我的眼神有些怪怪的,接下来几天,都没布置作业。后来听说爷爷去找过校长,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校长是爷爷的干儿子。
小时候,有什么不开心,就跑去奶奶的房里找菩萨聊天,有次求菩萨:希望学校着火或者老师摔断腿,这样就可以不用上学。等了很多天,学校和老师都好好的,也就不再天天虔诚地去求了。一天早上去上学,学校竟然真的着火了,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说:“食堂失火了,还好没烧到教室,请大家为重建食堂奉献爱心,老师会把捐钱同学的名字写在光荣榜上。”
回家以后,一直在发呆:菩萨真的显灵了,只是每天还是要上学,总觉得这场蹊跷的大火,和自己的祈求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翻遍家里的抽屉,也没找到什么钱,那天妈妈让我去打酱油,给了十块钱,把钱偷偷藏起来,用自己的零钱打了酱油,第二天一上学就交给老师,老师也没问这么多钱是怎么得来的,高高兴兴地把我的名字,写在了光荣榜的第一个。
晚上,妈妈问我要零钱,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拿了扫把就来追,后来班主任来家访:“这孩子觉悟真高,学校着火,其他同学一毛一毛地捐,她一下子捐了十块钱。”妈妈笑得很勉强,我涨红了脸,低头站在一边,不说话,没有人知道一个孩子的秘密和忧伤。
不是所有的日子,都过得愁云惨雾,春天来了,天空湛蓝明净,上学路上的那条小河,清澈得能看到四处乱窜的鱼虾,蚕豆开着紫色的花,传说把它的耳朵摘下来夹在书本里,就会变聪明。我的朋友秦华,有一只漂亮的鸡毛毽子,每次踢毽子,她就很出风头,孙爷爷家的竹林里,几只大公鸡高傲地“咯咯咯”不急不慢踱着步,我想要它们尾巴上的鸡毛做毽子,已经想了很久了。
那天早上,我一直不起床,妈妈来看我,背对着她,咳嗽几声,说病了,请一天假,睡一觉就会好,她一摸额头,不烫,就走了。她一走,我马上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竹林里,跟在公鸡的屁股后面找鸡毛。妈妈回家前,把鞋底的鸡屎仔细刷干净,第二天去学校,一切都没有改变,太阳照常升起,只是我的本子里有了很多好看的鸡毛。
我的同学杨卫兰,很会造房子,不是真的房子,是用削铅笔的小刀在泥地上画的格子,我们用一块砚台踢来踢去,谁踢到画的线上,谁就会死掉。有一次,一下子救活了三个人,大家都很崇拜她。她个子高,跳橡皮筋也很厉害,两个人高举着,她从很远的地方冲过来,有时成功了,举皮筋的两个人就会吵起来,不是她跳得好,而是对方举得不够高。
学校西边第五棵水杉树的树荫下,常常坐着一个卖东西的老头,每次远远地看他从竹篮里变出一包糖,两三个桔子,几块烧饼,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纸扇。有时看呆了,忽然听得老师在遥远的地方叫我的名字,怔怔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夏天的时候,那个卖冰棍的男人来了,木板“梆梆”敲在箱子上,大声叫卖:“哎,棒冰,阴凉的棒冰。”大家急吼吼地冲出去,家境好些的,买一毛一支的奶油冰棍,家境一般的,买五分一支的赤豆冰棍,那份凉爽和快乐,却是一模一样的,每天吃一根冰棍,是炎热沉闷的夏日里最大的期待,哪天没吃到,象掉了魂似的不安心。
我的二姑和二姑夫都是老师,我会有一些特权,比如放假了,可以到老师的办公室弹风琴,两只脚有节奏地踩,两只手装模作样地瞎弹,有一次,我竟然成功地弹了一首《小草》,觉得自己很有文艺天赋。还可以看《少年文艺》,带回家也可以,看了很多期的《少年文艺》,写出来的作文,就和其他同学不一样了,会用一些她们没见过的词语。(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
有一次,一个老师生病了,班主任让我写封慰问信,很快地写好,飞奔到操场去踢毽子,玩得正开心,一个同学说,班主任让你去她办公室。
“这两个字,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班主任不笑,一脸正色。
“不知道,书上看来的,和生病有关,就用了。”有点怯怯的。
“噩耗,意思是你尊敬的人逝世的消息。”
吓了一跳,不想这个老师死掉,急的直掉眼泪,从那以后,再也不敢乱用词语了。
“她流血了,就是长大了。”一个人在讲。
“而且她不可以和男孩子在一起了,会生小孩的。”另一个人,懂得更多。
“小孩子是这么来的吗?我妈妈说我是垃圾堆里捡来的。”怪不得身上一直那么脏。
我坐在那里听,觉得长大实在是一件遥远而恐怖的事情,长大意味着要流血,要生孩子,要离开妈妈,一点也不想长大。
一天,学校里来了一个拍照的师傅,老师们坐中间,我们围绕着老师蹲着,站着,最后一排的男生,爬到了板凳上,那个师傅在一块黑布后面喊:笑一笑啊,大家就呲牙咧嘴地笑,“咔嚓”一声,六年的光阴凝固在了那一张照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