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老叔似乎特别关注房子的事。每次见了面,他都会告诉我这庄子上哪家哪家又盖了新房,啥样式的,有几层,多高多大……这次也不例外,他向我指指西边,惊叹地念叨着:“乖乖,不得了了,响水街上的房子都盖到天眼眼了……”确实不假,庄子西边仅几里地外,“金港家园”“未来府”的住宅楼一栋接一栋地高耸起来;再往西点,“大湖富邦”“华都麗景”等处早已高楼林立。与早些年相比,对瓦屋楼宇颇有微词的老叔大有变化,现不乏溢美之情。而且也很少提及他那曾“风光”过一时的老屋了。
八十三岁那年,老叔终于搬出了老屋,住到儿子家里。收藏着半辈子故事的老屋也终于拆了,还给了一方绿野。
儿子家在村子的西头,紧挨着乡村公路的前排;两上两下的洋式小楼是零四年拆掉平房翻建起来的,四周粉白的围墙,两扇银色的大铁门锃亮。老叔说,就是解放前本庄大地主潘小鹤家的炮楼大院也没这气派!可就这么好的住处,儿子多次劝他搬过来住他却死活不肯!理由:住不惯!
“住不惯”也确实是理由。十八年前,婶刚过世那会,家在县城的女儿怕他一时孤单,想把他接过去住一会,好说歹说才劝进了城。可只住上两宿,那天一早天还没大亮,他连招呼都不打就只身回了乡下,害得女儿一家人找了半晌。他告诉人说,那房子跟鸟笼子似的,怪闷屈人的!上下个楼七拐八拐的,头都给转晕了;软塌塌的床,怎么睡都不自在;地板闪亮闪亮的,别说吐口痰别扭,就连烟袋磕个灰都找不到落头;厕所的马桶,坐上怎么也不得劲;站在四五层屋高的窗口向下一望,心都悬了起来……
老叔舍不得离开他那住惯了多半辈子的老屋啊!那老屋的每一块泥瓣上都浸透着他的汗水和心血,那老屋的角角落落里收藏着他许多酸甜苦辣的故事。
老叔的老屋原先是在村子中间的,是三间一架梁的格式,东头房间土垒的山墙,西两间是木架梁用芦苇笆相隔。整个房子石头底脚,粘土墙身,草顶子。你可别小看老叔这草屋,早年它在咱夹河村的“风光”并不逊于现在儿子的小洋楼呢!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老叔的儿子初中毕业就回乡参加了劳动。眼看儿子就要到谈婚论娶的年龄,可那还是解放初垒砌的两间土坯房早已檐张墙裂的。就那穷样子,谁家的闺女能看得上呢?为能给儿子讨上媳妇,老叔和婶子嘀咕了好多个昼夜,终于决定:盖上个三间像模像样的房子!为节省开支,能自家单做的事全由自家做了,刚届不惑之年的老叔有的是力气!那一年的冬天,老叔和儿子利用早早晚晚队里上工前后的空隙,硬是从半里开外的河坡上挖取来粘土,堆起了一米高的三间房屋基。为使将来的土墙不被盐碱侵蚀,老叔又买下一船十几吨的石头。盖个土房子用上这么多石头垫崭脚在当时村子里还没有。可老叔他心里想的这是“百年大计”,现在多花点钱,多吃些苦,不能让儿子今后再操这份心。老叔父子俩又请上三两个亲友,花上几个晚间的功夫,硬用木轱辘的独轮车把石头从四里外的潮河边推回来。
这“百年大计”的事,老叔对房子建造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把得严!就说打墙的土,要绝对的粘土、熟土,上了水后是踩了又踩,翻了又翻,生怕中间有一丝不合实。墙体是分三期垒成的,每一期垒成的墙,里外都要用缠上细绳子的木棍挨排着使劲地鞭打,直到渐干渐硬打不出印子为止。一家几口人没早没晚的鞭呀,打呀!直鞭得老叔腰都难直起,直打得婶子胳膊都抬不来。你还别说,那墙可真结实着哩!2000年,我县突发的“8。30”大水泡倒了多少乡村的土墙草屋,可老叔的老屋却丝纹未动!这与那石头崭脚有关,更与那鞭打得实在的墙体有关!
老叔家的房子是在麦收后落成完工的,它一下子给夹河村增添了个大大的景观。在众多低矮草屋的映衬下显得既高大又宽敞,说是“鹤立鸡群”一点不过;刚分得的麦杆铺毡的屋面黄亮亮、金闪闪的,真可谓“光彩夺目”!房子盖好,老叔足足掉了二十斤的肉,可当他看到庄里庄外的人投来羡慕的目光时,那心里很是乐滋滋的。
八十年代初,离庄子半里地的南渠边修起了一条乡村公路,村里把路北一片规划成宅基地,号召庄上的人家来这里建房,条件是非瓦房不批!秋天,刘宝家在这里盖起了全村建国以来第一栋瓦房,砖石到顶,高大、宽敞、明亮,一下子抢夺了老叔多年的“风光”!
翻过了年,挨着刘宝家的左右又接连立起了几栋瓦房,一样的样式,一样的装扮,整齐划一,煞是好看!老叔那有着精明头脑的儿子按捺不住了,他认定在那沿路边盖上房子,将来定会有发展。他要老叔把这草屋扒掉去路边盖瓦房,却招得老叔好一顿的训:“你麻木啥呀,就咱这屋住不得你啦……”没法,人家自己拿了主张。秋天,三间瓦房在路边建了起来,小两口子另立了门户!
老叔心里那个别扭就甭提了,常与婶子唠叨:你说那瓦房有什么好的,有我这草屋冬暖夏凉吗?这房子铁桶似的,一百年也倒不了啊!……可打那往后,这庄上的草屋是越来越少,南边的瓦屋是越来越多。刚进入二十一世纪,庄上人像阵风似的,一呼啦全走啦,就落下老叔的老屋孤孤单单的立在那里。老叔这才显出孤单和凄苦来,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啦!尽管这样,老叔还是硬撑着,直到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