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早自习,我又看见了讲桌里面那一堆玻璃框,那都是班级奖状,只不过是以前的,没用了。这东西往哪儿放呢,如今除了集体奖状,谁还用它,扔又没地方扔……突然我脑海里闪了一个镜头,拿回去给母亲做相框吧,家里的那俩个已经不成样子,几十年了,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是那样。换了吧,母亲一定很高兴的,可是突然我的心猛然稍稍揪了一下,似乎有一根细细的线牵着,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情……
那俩个相框一个是方的,一个是长的,都不大,总共也不能装多少像。记得最早装的是黑白像。一下子想起来的是那张我们娘儿五个的合影。那时母亲也就是二十几岁吧,年轻的很,只是没有合适的衣服,在加上照相技术又不高,所以母亲的美丽并不能看出来,只记得扎了俩个小小的短辫子,吐气的很。看看我们姊妹五个吧,首先是我,八九岁,也是扎着俩个小辫子,不过比母亲的要长,只是不是顺溜溜的,有点僵硬,辫梢似乎要飞起来,而且还是只能看见一个,那一个不知藏哪儿了。我站在母亲的身后,头偏着,偏的厉害,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一点女相也没有。真的我有时真不想回忆起这副尊容。再看二妹,头小小的,脸窄窄的,好像一个猴子,也是俩个小辫子,和母亲的长短差不多,一副很滑稽的样子。可是三妹就不一样了,三妹的头很大很大,头发又少,而且眼又斜着,很丑陋,所以,当时村里有一个说法,说三妹和村里还有三个和她同岁的女娃,都是一样的“丑陋,”能吓跑苏联佬。就数小弟长得俊,虽然是一个男孩,但很清秀。小弟是母亲追下来的,为了生他,母亲受了不少的窝囊气,奶奶姑姑们总是对这父亲的面说母亲不会生男孩,说三个死丫头,没什么用处。于是脾气不好的父亲,也常常和母亲怄气。母亲天生就是太善,一句大话也没有,就是哭也是不敢对着父亲的,只是背地里面偷偷的哭。所以小弟母亲宠的厉害,或者说简直不成样子,有时不高兴,就把小猫摔在三妹头上,三妹又能哭,所以,三妹让小弟欺负的整天的呜呜的哭,不过也没人理她,谁叫她是老三呢,本来就没人疼吗。
第二张常常记起的黑白照,是母亲十八岁时和四川的几个小舅舅在省城太原照的。几个小舅舅是二姥爷的孩子。也就是姥爷的弟弟,年轻时参加抗日,解放后到了四川,听说在一个叫什么县当县长,当时很想把母亲带了去,听说已经到了太原,可外祖母不同意,说给母亲找我们村一个姓“孙”的支撑门户,因为,母亲一家在村里是独姓,母亲几个弟弟没个靠山怎么行,于是就嫁给几乎一村姓“孙”的父亲……母亲这张像最漂亮,梳着俩个好大的辫子,油光油光的,一直拖到腰部,美极了。母亲的皮肤很白很白一点也不像村里人,而且,母亲的脸型也很好看,虽不是瓜子,但很清秀,其实我并不太喜欢瓜子脸,没有个性。母亲的鼻子最漂亮,尖尖的,小巧的,很像西洋人。
再一张难忘的黑白相,就是我读高一时和母亲在县城照相馆照的。那时母亲才三十六岁,我刚好十八,因为读书紧张,我的头发短短的,而且还记得,那时我正好脱头发,都是学习紧张,所以,为了遮掩那几根少的可怜的头发,故意戴了个白绒绒帽子,想不到,弄巧成拙,更难看了。我的脸型不像母亲,圆圆的,没有一丝棱角,所以整个看起来傻傻的,连三十六岁的母亲也不如。记得后来我偷偷的把我用剪刀剪掉了,只剩下了年轻漂亮的母亲。
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的黑白照,像小弟和祖母的,小弟和外祖母的,还有父亲和祖母的,等等,好多好多,可都不太清楚了。只是记得,读初中时,几次,大礼拜回家,母亲和父亲忙着收场,顾不上给我收拾东西,也就是干粮,我总是怨母亲不太爱我,因为母亲生我很早,再加上我三年级就离开了母亲到了朔州当时叫朔县,城里读书,而且因交通不便,只能一学期回一次家,所以和母亲似乎有点“生疏”,我总是这样想,所以,不管母亲和父亲在外面怎样忙,我把干粮袋扔在一边,把俩个相框摘下来,用钳子把背面所有的小钉子一一拔下来,然后,把凡是有我的相片统统拿下来,装在口袋里面,不和父母打一声招呼,背起干粮袋扬长而去。总以为母亲会很快发现回伤心,可母亲太忙了,直到几个月的一天,也就是,农忙结束了,有一次,我回家,母亲突然问我,相片都哪儿去了,我没好气地说,不知道,母亲只是笑了一下,又做别的去了。可是看到母亲细心地为我洗衣,我又偷偷的把相装上去了。
1990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母亲喜的不得了,领着我到二姨家做客,当时正赶上“六六”庙会,所以大姨,四姨都在,还有姨姐当时正念“大一”,所以二姨提议到照相馆照一张,于是我和母亲生平第一次照彩照。那时的我头发已经长长了,是齐耳短发,当时也正好时髦“日本头”,所以我还是比较好看一点,只是皮肤有点黑,记得当时是回村收豌豆刚完,所以黑黑的,不过,我的皮肤本来也不怎么白,不像母亲,也所以也有人叫我黑妞子。
彩像越来越多了,母亲慢慢的把黑白相一张一张地取下来,换上彩照,当然最多的是我在大学照得,又以雪为景的,有以树为景的,还有在操场草坪上躺着的,更多的是“大一”去北戴河旅游的,船上的,海里的,石崖下的,多得很……有一张我记得最清楚,就是蹲在海边,把裤腿绾的高高的,一边撩水,一边张着嘴大笑。笑得太厉害了,以致于没了一点温柔。大学懂得什么是美了,女孩应该含蓄一点,可这张照片实在是太露了,可是有一次,我和母亲坐着没事,娘俩看着像框里的相片,我突然无意识地问母亲,哪一张最好看,母亲笑着指着我那张咧着大嘴的相,我吓了一跳,问为什么,母亲说她也说不清,反正说那张最好。当时我真的搞不清,可是慢慢的时间长了,我终于知道了其中的奥妙,你说什么呢,就是那光光的腿,和那咧嘴的大笑,没别的,因为那是最自然的,别的,有口红,有华丽的衣服,只有那张,是母亲爱看的,想到了儿时的我……
时间真快,转眼间就到了出嫁的年龄,像框里面的相,又一次要跟换了,母亲小心翼翼的把里面的相片一一取下来,把我们姐妹兄弟的结婚照一一装了进去。我和我丈夫的当然排第一,只是照得不好,我本来就浓眉大眼,不宜化很浓的妆,可是那个照相的一点审美观都没有,把我化的太妖艳了。二妹照的还可以,起码是本人。最漂亮的三妹,别看她小时候,能吓跑“苏联佬”,这是可是最数她漂亮了,出脱的和母亲年轻时差不多,只是皮肤不如母亲的,再加上照相技术一年是一个样,所以漂亮的不得了,几乎和电影明星差不多,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可是小弟就不如小时候了,年轻气盛,长了一脸青春痘,把一张光滑白白的小脸给毁坏了,小弟虽是个男的,但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所以,他对自己满脸的青春痘痕是不满。我总是认为,小弟没能考上很好的大学,与他的“痘痘”是分不开的,本来,他的基础很好,人又聪明,也是比较好学的,尤其是作文写得特好,想象力特丰富,可惜一脸的“痘痘”弄得他心情很不好,于是当时只是考了一个技校,当然也和我们的家庭有关,也和我有关,当时,我作为姐姐应该给他拿个主意,但是没有,所以到现在,我心里也很内疚。不过弟媳很漂亮的,虽然不很打扮但是脸型好,皮肤好,尤其是性格好所以总是觉得很亲。二弟是个大胖子,一副老板相,不过人家现在就是一个小老板,自己单独发展的很不错的。弟媳是自搞的,两个人很好很好,虽然二弟脾气不好,但从来没见过和二弟顶嘴,对父母亲也没有,属于很温柔的那一种,和母亲差不多,不过比母亲有主意。我们都是一对一对的,就是三妹是单独相片,所以每次回去,母亲总是说,就你三妹不是合照。
一晃就是十年,母亲的旧像框又增添了新的内容,那就是,我们的孩子,她的徒孙们。大多是光屁股的,有哈哈大笑的,有抱着苹果的,有爬的,有坐的,有躺的也有站的……母亲戴着老花镜,左瞅瞅,右瞧瞧,一看就是半个小时,有时连父亲下地回家吃饭都忘了,看的看的想的不行了,就打个电话,唠唠叨叨说不管咋忙也要看好孩子不要凉了,不要常下饭店,饭店的饭不好,没营养,天冷了,多给穿点衣服……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直到我们极不耐烦谎称信号不好或手机快没电了才极不情愿放下了电话。
日月如梭,我将近四十岁才真正明白,这回母亲是真的老了,整天忙碌的我,有一天突然发现母亲的门牙几乎全部掉光了。心里酸酸的我拉着母亲到医院镶牙,哪知医生说,没法子,只好全部换,母亲死活不同意,说太花钱,讲究的吧等过几年再说吧。我知道,母亲是怕我浪费因为我也不是太宽裕,可是没牙母亲吃饭不香呀,怪不得,每次打电话回去母亲只是说买上点豆腐就行了。母亲终于戴上老花镜了常常一个人站在那俩个旧像框前仔细细的瞅着,一边瞅一边用食指擦,还不时低嘀咕着,什么时候春儿结婚啊。春儿是我的小弟,现在大学刚刚毕业母亲宠得最厉害。小弟长得帅极了,个子有一米八,和他二哥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母亲老了,一晃快六十了,可是母亲一生走得最远的地方还是十八岁时跟着他二叔到的省城太原。去年远在四川的二老爷打电话回来,要母亲兄弟姊妹几个无论如何也要去四川看看。去吧,母亲老了,机会已经不多了,再说姨妈们也都退休了,能出去玩玩了。是十月份吧,母亲姐妹兄弟七个出发了,浩浩荡荡,一走就是半月,回来拿回好多好多相片都是彩照而且都是八寸的,是大舅拿数码相机拍的,很清新,母亲也好像年轻了几岁。拿回家,母亲就忙开了,把俩个像框取下来,把所有的相片轻轻取下来,把她们在四川的大照一一的挤上去,又改头换面了。我回去一看觉得家也亮亮的。是的,我们一回去,一进门,不是看母亲的皱纹,而是首先看像框,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照片。母亲兄妹七个,人才都长得好,都是高鼻梁,都很清秀,尤其是小舅,虽然已是四十好几,但仍然好像明星一样,英俊的很。虽说满屋子亮亮的,但总觉得缺点什么,只是说不出来。好来还是母亲找到了,我再一次回家的时候,像框里的相又换了,又变成我们姊妹们的结婚照,母亲她们的相全部装到了那个石英表里,因为石英表很大,又很想当的空间,她们的相只占了下面的边框,不过很好看的,亮亮的,和画面很和谐。我知道母亲是不忍心把我们的照片取下来的,那是她的命根子啊!
不过,母亲现在,最常看的,是二舅的相。二舅已经离开我们了,去年九月,天性善良又有些懦弱的二舅,在一次车祸中匆匆地走了,仅仅活了五十岁,丢下了三个没有交代的孩子。母亲心痛的厉害,因为兄妹七个,母亲和二舅最懦弱,二舅更是如此,所以老大岁数了,还是光棍一条,没办法,只好让方圆最漂亮的也是文化最高的小姨换亲,他终于找到老婆了,可是把小姨坑了。不管怎样,都是健健康康的俩个家庭,但命这个东西,真难说啊,一个连蚂蚁都杀不了的懦弱之人竟然让老天招去了,悲叹之余,我只好安慰自己,也安慰所有人,二舅是上了天堂,给玉皇帝当御卫去了,因为,像他这样的老实人已经快绝种了,所以老天不忍啊!也就是在去年给二舅办丧事时,我经历了一场经济磨难,所以心情自然不用说,眼泪没有,只是沉默,母亲怕我想不开,几次抹着眼泪说,亲儿,钱是人弄的,只要有人咱啥也不怕……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一年过去了,我的心情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母亲的伤口也渐渐的结痂了,年下,我们兄妹几个回去过正月。那天我们围在一起“砌长城”,母亲收拾完了,一个人有开始倒腾那个从爷爷手里弄传下来的大柜,我们谁也没在意,以为还是那些被子,因为,每次我们一回来,母亲就从大柜里扯出好多好多的被子,平时是不用的。没想到,母亲拿出一个纸包,神秘兮兮的说,亲儿,你看这是什么?我一边搓着麻将一边不随意的问什么,银元啊,人家说咱家可是有银元的,就拿奶奶也问过我……母亲笑着说,比银元还要贵,我一听,手停了下来,一看,妈呀,全是照片,都是黑白的,都是我们小时候的,还有我初中时的……我大惊失色,大叫了起来:“妈---怎么还有这些照片,我以为早没了……”这下可好了,我们把桌子一掀,全爬到了母亲身旁,疯抢着这些比银元还要贵重的东西。母亲指着二舅小时候的一张相,轻轻地说,你二舅小时候最馋,一次把你姥姥年下仅有的一斤糖全给偷吃了……听见母亲又提起二舅,我们谁也不说话了,生怕母亲又要伤心,可母亲只是笑着说:人死不能复生,不管挣钱多少,妈要你们好好的!
2008年一个举世瞩目的中国年,是一个吉祥年,母亲和父亲老了,我想让她们下来城里住,可母亲说什么也不,母亲还想种几亩地,母亲说,不想拖累我们,我们还在“艰苦”阶段,等我们日子过得真正富裕了,母亲实在走不动了,再和我们在一起。
母亲想我们,母亲梦中也想和我们一起住,但她没有,她只是守着那俩个旧像框,早上起来看,地里回来看,晚上睡觉前还要看……一边看一边笑,嘀咕着:哪个孙子会说话了,哪个外甥几年级了……
旧像框,怎么能舍得换呢,几十年了,风风雨雨,它承载的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