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叫高海英。这是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时,工作人员到我家登记,我才知道的。那年,她76岁。
姥姥生在旧社会,没读过书,是典型的劳动妇女。姥爷是满族后裔,按清朝八旗的划分,还属于上三旗的镶黄旗。建国后,成分被划为地主,抄家,游街,批斗,这些属于那个年代的“规定动作”,一件也没落下。家道,自此也就中落。在闯关东的大军中,姥姥一家是比较早来到这片荒凉的黑土地的。
他们落脚在了一个叫做榆树屯的地方。这里离城市较远,村里的人都很和善可亲,大家相互帮助,谁也没认为谁是外乡人。
姥姥的双腿上,是我和弟弟儿时的摇篮。腿上放个小枕头,我和弟弟就分别在她有节奏的摇晃中,进入了梦乡。她嘴里哼唱的童谣,我听也没听过,那么好听的旋律,也不知道是谁创作发明。
姥姥十分节俭。尽管衣裤满是补丁,但却十分整洁。家里总是被她收拾的一尘不染,屋里院子里满是她忙碌的身影。我刚刚记事时,家里还有几分地,姥姥带着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到田间地头耕种,在生产队中,也是多年的劳模。在她失明后,还偶尔帮着收拾家务,打扫卫生。劝她不要做,她就说没事,劳动惯了的人,闲也闲不住。
“女人叼着大烟袋”,是东北的一大怪。姥姥喜欢抽烟,而且一抽就是几十年,一直到她70岁那年因为白内障双目失明,也没有停过。那些年,过滤嘴香烟还是奢侈的,喜欢抽烟的人家,都到市场上去买烟丝,家里面随便找点纸就能卷出一支香烟。姥姥抽烟有两种方式,或者用她的烟袋,或者用纸卷烟。起初她还是用烟袋的时候多,不过烟袋总是被烟油堵住,索性就用纸卷烟抽。后来她看不见了,还坚持用纸卷烟,摸着撕个纸条,抓一把烟丝均匀地放在里面,慢慢地卷起了,一端拧紧,然后用手拔去多余的部分,就放到嘴里。再摸出火柴慢慢划着,估计着方位,往纸烟上凑,直到点燃。姥姥的手指满是灼烧的焦黄,被单上也满是烟灰点落的黑洞。即使如此,谁也不能劝阻她戒烟——在黑暗的世界里,也许那一点烟火,可以让她的内心感受永恒的光明。
有两件小事,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发笑。
那年大表哥结婚,是在家里办的酒席。席间来了很多乞丐,一边说着吉利话,一边向主人讨钱。记得那年我十岁左右,实在看不下去,就把其中两个乞丐的破盆子抢过去扔掉了。结果当然是惹怒了这些人,都追过来打我。害得我围着周围的住宅绕圈逃避,最后还是姥姥把我拉住,从兜里拿出了零钱给了几个乞丐,才算把事压下来。不然,一场喜事就变成闹剧了,对谁都不好看。
另一次,还是姥姥住在二姨家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去看她。二姨家住在五楼,阳台上视野很开阔。我和弟弟都刚刚读书,顽皮的很。哥俩商量一起躲到床底下,不让大人找到。姥姥带着两个女儿找遍了几个房间,连喊带叫,就是找不到。她哭着说,完了,让你们看孩子,也不好好看,准是从阳台掉下去了。赶紧下楼去找啊。说完,就听里屋床底下有人打喷嚏,原来是弟弟没憋住,主动暴露身份,结果迎来的就是妈妈一顿打。这时,就听门口有人敲门,姥姥就顺手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老人,张口就说,家里有难,希望主人给点钱。姥姥出于本能,赶紧把门关上,不想再给这些乞丐一分钱,但是门怎么也关不紧,心想这乞丐还真执着,于是就叫我们哥俩帮忙关门,还是关不上,只听门口老汉说:大姐呀,这钱我不要了还不行吗,你把我的拐杖还给我呀!我一看,果然,乞丐的拐杖卡在门缝里,我说这门怎么关不上呢。等到老汉走后,我学给二姨和妈妈听,她们一阵大笑,简直合不拢嘴。
姥姥失明后,心里却更加明镜。虽然几个儿女轮流赡养她,但在我家生活的时间最长。来家里的人多了,她都能记住声音,叫上名字。每当过年,舅舅和姨妈们都带着好吃了来看她,正月里,尽管外面天寒地冻,家里却倍加温暖,姥姥也能尽情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
我进城读高中那年,姥姥也被舅舅接回城里生活。没过多久,就传来姥姥去世的噩耗。听舅妈说,姥姥是在睡梦中走的。起初以为在午休,也没有去叫醒她。后来时间长了,觉得不对劲,就进屋叫她,把她上身搬起来,听见一股气从喉咙传下去。她的神情很安详,根本没有感觉到痛苦。这样的离别,对苦难一辈子的姥姥,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了。
姥姥出生于旧社会,一生在社会最底层生活,在日子渐渐变好的时候,又失去了光明。这也是我最遗憾的事情。假如那时我能够长大,就会及时把她送到医院手术,保住她的眼睛。如果我那时能够长大,就会把她接到身边赡养,让她在快乐中安度晚年。
如今,两个舅舅都相继辞世。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一家四口又可以团聚重逢。希望他们不再有苦难,无论贫穷还是富贵,一家人都快乐开心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