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烧纸,一种形式是上坟,这大概可以算是一种常规而传统的祭祀方式。而另一种更为常见的则是在路边用粉笔划一个不大的圈,然后由亲属在这个容一人立足的空间里烧掉一些纸钱之类的祭品。我不知道这样行为的理据,仿佛在这样的日子,每个经历过至亲死亡的普通人都突然拥有了神力,他们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枝马良的神笔,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便可以毫不费力地获取一块属于自己和亲人的空间,然后进行着跨越两个世界的沟通。容易得让人怀疑,但事关死之一事,便总让人不忍深究。
对于人类来说,火被深埋在最初的基因里,它是象征着人类智慧高于其他物种的勋章。但对于人类智慧高度发展结果的城市来说,火实在是个太陌生的东西,在过年禁然鞭炮的命令颁布后,便更是如此。它仅仅变成了一个基础词汇,或者有了更高更抽象的象征意义。至于火的其他属性——温度、气味、声音,便渐渐凝结在这个简化的字形里,隐隐可见而已。不过哪怕取暖、照明可以使用其他能源,但总有些事离不开烈火,譬如将一个人化为他最初的形态,比如当微信不能再与一些亲人沟通,人们还是习惯性地,或者说不得不地诉诸于,火。也许人们相信,这个最初使人得以生存的东西仍与生命有着最为牢固的联系,当它把人的身体或者那些祭品摧毁到面目全非,人们便不以为这是灾难,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化归,他们,它们,都到了另一个“世界”,火光前的人们感受着这暗夜里真切的温度、亮度和悉悉窣窣的低语声,便顺利地得到了安慰和温暖。
至于那些已被先人们享用之后冷却的残骸,会在第二天现实世界苏醒前,被城市里有组织的、早起的清洁工悄无声息地扫走,只留下一个失去了奇异力量的白圈和里面一片灰黑白混杂的模糊。小时候,大人们会告诫小孩说,不要踩那个白圈,至于道理,自然是不得而知也不应多问的,于是上下学的路上便小心翼翼的躲着,或者猛地推开即将不小心踏入那片“禁地”的亲朋。不过它们的效力不会持续太久,仅仅是比那些纸灰更顽固地留在人世间几天罢了,叫卖小贩的货车、来往上班的行人,或者一场夏末的阵雨的反复消磨,都让那片区域变得更加模糊,于是很快地,它们便重新回归“我们”的领土。
不过,家乡并非仅有这一个“该烧纸的日子”,毕竟对曾经朝夕相处的亲人只思念一天或者只汇一次款,是不够厚道的,所以故乡还有许多“该烧纸的日子”,但我并不记得,这大概得益于家族中长寿的基因,也得益于这充满了脆弱生命的人世间那一点不知会维持多久的幸运。两种形式的烧纸,于我而言都是最陌生不过的,至于坟地,更是鲜少踏足。公墓应当是较为整洁的,洁白、整齐,鲜花也不会被什么蚊蚁蛇虫所损坏,已经被烈火升华的躯体不必经历腐蚀的过程,无论里面的人经历过怎样狼狈的一生,现在却可以保持着从里到外的从容得体。不过公路边常见的坟冢似乎更自在些,多数情况下,它们在我眼前匆匆滑过,或孤坟一座,或两三相伴,他们姓甚名谁我实在无从知晓,不过是生前死后的芸芸众生,也许就长久的居于这片区域。可能还有人在“该烧纸的日子”里带给这些土堆一些火光,也有可能日夜呼啸而过的车带起的风已经开始将他们抹平。没有洁白坚硬的墓穴,有的只是草、树、山和远处的天。不过不给人以荒冢一堆的凄凉之感,因为里面的人本不求也不必永垂不朽,他们不过是保持着与自然一致的姿态,经历着泥土风雨的侵蚀,然后终于被遗忘,也终于达成回归,被遗忘或许应当是死去的人们获取自由和解脱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