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倚窗而靠,在夜深人静之时与明月相望,不知不觉中却想到了张若虚的名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矣,江月年年望相似。心中不禁一阵酸楚,思绪也随着月色漾开。
耳边回响着你当年的话:过几天外公外婆住的老屋就要被拆毁了,我们今晚去看看吧。我答应了,因为对于你提出来的任何意见我都会答应,都会顺从。因为我觉得不管你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我们一路上有说有笑地走着,走过了没有路灯的土路,穿过了呜咽的芦苇丛,走上了那座弯腰匍匐着的、破旧的水泥桥,转个弯便来到了外婆家的那条老巷。此时的你突然止住了话匣,变得沉默,这沉默被黑暗包围着,让我突然觉得害怕。
老巷两边的老屋早已人去屋空,只剩下死样的寂静。借着月光,我逐一拜访着沿巷的每间老屋。这一间是一个灰发中夹杂着些许银发的矮矮胖胖的老太太开的杂货店,这里曾经留下了我许多渴望的目光与满足的笑脸;接着是一间由一位老爷爷开的理发店,那刻满岁月沧桑的石椅与石台,以及那面审视过无数黄发垂髫的古镜,如今只能在空荡的屋子里叹息着即将被毁的悲哀;斜对面是一家维修手表与老式时钟的店铺。还记得每次经过它的时候,都能看到一个玻璃橱窗,里面挂满了修好的、待修的、出售的手表,在中间偏上的方向始终亮着一段十几厘米的灯管,还有那个戴着老花镜、微微眯着眼、全神贯注维修手表的大爷。再走几步是一家养猪的人家。依稀记得每天清晨,那个皮肤黝黑、剪一头短发的大妈都会挑着一桶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剩菜残羹,佝偻着背,一手提着沉甸甸的木桶,另一只手半悬于空中来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地跨进那高高的石门槛……
再往前,就是外婆的老屋了。可是当我见到它时,我却不知怎的流泪了。只见苍茫月光下的老屋,此时就像被人遗弃的满脸皱纹的老人。老屋里所有可以搬走的东西已经被迫撤出,就连用竹竿与沥青搭成的屋顶也早已不翼而飞,更别提那两扇嵌着铜门环、别着铜门锁的木门了。我呆望着老屋,回想着它的本来面貌。这儿是一个水泥平台,上面应该放着一些待售的零食,平台里面该有一把外公坐着的高高的太师椅,周围的木架上放着外公的茶具、烟斗、一个老式时钟,以及一些杂碎物品。紧连木架的是一张用木板与砖头组合起来的床,床上有外公用的折叠式竹枕,外婆编的蒲扇,还有那充满外公味道的被子。床下堆着的是大件的杂物,还有土陶的水缸与米缸。床子对面是一条又高又长的木条凳。听妈妈说,那是外公自己做的。但是每次外婆的五个女婿一齐往上一坐时,都会惹人发笑。因为条凳过高而小姨丈又比较矮,所以坐上去时两条腿就只能悬挂在那里无法着地。再往里面走是一个门槛,上下都有几个互相对着的石凹,主要是用来cha入几根圆木棍的,这样既能通风又能防止外面的家禽闯进来。
跨过门槛,左边放着的该是一个烧蜂窝煤的土坯炉,以及一个用竹架与布围成的厕所,右边是关养家禽的竹围笼。下层养着鸡鸭鹅,上层养着鸽子。旁边还摆放着几盆花草。而我最喜欢的是因为外公的老屋是沿溪而建,因此过了石凹门槛便是一条清溪流过。记得小时候住在外婆家,外婆每天都会蹲在溪边的石阶上浣洗衣服,洗番薯。略微发胖的身材一蹲下去越显臃肿。盘着的发髻偶尔散出几根银丝,在晨光中,在暮色里翻飞。微风轻拂着水面,偶尔跃出一两尾鱼,在金光闪闪中向岸边的花草展示它那优美的弧线后又羞涩地躲回水晶宫去了。而此时的外婆总会向葡萄架下玩闹的我讲诉着外公年轻时捕鱼的情景:丫头呀,我跟你说,你外公当年可是捕鱼的高手……
然而眼前顿时被抽空的老屋,让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那两个被抽去窗棂的窗户像两只睁大的,惊恐的,流干眼泪后空洞无神的眼睛。而那写满岁月沧桑的土门,那个外婆牵着我的小手于春夏秋冬的夜晚出去看戏,无数次从它上面跨过去的土门,就像一位被自家儿女抛弃街头的老人,张着嘴想哭诉什么却早已哽咽。我哭了,我抬头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却暼见那冷淡的月光正无情的刺痛我的双眼。我不敢看旁边的你,因为我想你应该也早已泪流满面。
多少年过去了,老屋早已变成平坦的水泥路,老屋的主人也早已相继过世,而当年那个陪伴我身边的你也早已离我而去,到了那个远离病痛折磨的世界。而当年那条清澈的小溪也早已变得浑浊不堪,失去了往日鱼儿跃起的优美姿势,取而代之的是漂浮着的一堆堆生活垃圾,散发着的是一阵阵发霉的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