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故园,占地少说也有两百多坪,竹坛、花架、水井、池塘、谷仓、晒楼,分布在园的四周,错落有致,更为园中平添无限的景色。园中有不少乔木和果树:枇把、石榴、桃子、扁桃、海棠、花红、葡萄、樱桃、柚子、柿子、木瓜(做虎骨木瓜酒的一种)、蔷薇、玫瑰、枸杞、竹子、香椿,还有无花果等等,有的一、两株,有的四、五株,有的一丛丛,把整个花园点缀的花团锦簇,多姿多彩。香椿树、袖子树独多,都有七、八株以上。园左边的晒楼,隔一道墙就是大门巷,大门口有三株两人合抱的大杨柳树矗立,树龄到现在已有一百余岁,树干冲霄,枝叶蔽天,一代一代,我家的小孩,夏天常坐在石门槛上歇凉谈笑,不知在这里消磨多少时光?记得祖父有一联为大门写照:“门前矗立三株树,归巷便是一大家。”
我特别提出香椿树、袖子树、杨柳树,因为这三种树是蝉儿最喜欢落脚的所在,尤以柳树为甚。我们看看国画的昆虫图,蝉儿差不多都是抱着柳枝摇曳,足以为证。雌蝉产卵在树皮的空隙,沿树皮直下钻入树根泥土,据说要经过十多年才能成幼蝉,破土而出,爬上树干,蜕化而成大蝉。你只要看看这些树到了夏天,树根下的土面,就会发现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洞洞,那就是幼蝉的故居遗迹呢!
蝉儿喜欢栖住的一些树木,我想不外是:喜欢吮吸此种树汁;此种树皮松弛,幼虫容易随着空隙爬行入土;枝高叶密,容易隐蔽,比较安全。三者有其一,便是蝉儿认为理想的“家”了。
夏日炎炎正好眠,“知——了”“知——了”,蝉儿唱起催眠曲,大人正好寻梦去了,小孩子无拘无束,此时正是我们小孩子的天下。堂兄弟、表弟、小叔们都活跃起来,大伙儿跑到园中,拿着捕蝉的长竿,长竿上缚着一根竹筷,竹筷头上扎好一个马尾做的活络圈套,我们寻觅蝉儿栖息的所在,仰望树梢,活络圈套对准蝉儿的脖子,蝉儿似乎觉得有点痒痒地,不高兴我们扰乱它的清静,或许以为小虫来淘气,用它的前脚撩开马尾,但蠢得不飞走,终于活络套紧了它的脖子,要想挣脱飞去已来不及了,越拉越紧,就成了我们瓮中之鳖。
还有一种捕蝉法是用黏剂来黏,黏剂的制造有两种:一种是搜集蜘蛛的网丝,掺水捣成胶糊。一种是把面粉揉和一团,在清水里洗去粉质,剩下来的就是黏性很强的面筋。取一小团黏糊在筷子头上,扎牢在竹竿上,只要碰到蝉儿,就粘得牢牢不能动弹,比马尾络还来得快捷。可是我们并不喜欢用,一来是得花许多准备功夫。二来是粘得蝉儿脏兮兮的,有损它的丰采。所以我们多半还是喜欢用马尾络的。捉到蝉儿,扳开它们的胸腹部位,雄的两侧有一对鸣器,鸣器上有薄膜,就相当于笛子的靥膜的功效,振动了薄膜,就能嘶鸣不已,絮聒不休。雌蝉没有鸣器,我们叫它们为哑蝉。
提到蝉儿,玩得厌了,就用废纸一包卷,用火钳挟住送入煤灶一烤,一两分钟内取出来,剥掉纸屑,去掉头尾翅膀,剩下拇指那么大的一粒精肉,以上好酱油蘸着吃,非常鲜嫩可口,是一般人难得一尝的野味。非怪我们贪吃,听说大有消食、打积的功效呢!
夏天一阵大雨过后,傍晚时分,幼蝉从一些树根下纷纷破土而出,慢慢的往树干上爬,因为这时泥土湿润,大可减少它们掘洞而出的困难,省却了它们许多气力。我们在杨柳树下,香椿树下,柚子树下,远远望到许多带壳的幼蝉,从地下破土而出,有些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泥土,在树干上慢慢的蠕动,有的已经半个身体脱出壳外,在晾干它们的翅膀,这时我们只要一伸手,便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到了晚上,将一大匣幼蝉取去,只听到它们“悉悉索索”的乱爬,惟有将要破壳而出的幼蝉,才爬到匣子高处,静止不动。我静悄悄的在美孚灯下,慢慢看它们的蜕化。将要蜕化的幼蝉,起先背上裂开一条小缝,裂缝渐渐扩大,幼蝉的头部先褪出来,一会儿,整个的身体也慢慢挣扎出来。两对翅膀,好像小折扇儿折着,慢慢的伸展垂下。全身是乳白色的,湿漉漉的,软绵绵的,就好像初生婴儿那样柔弱惹人爱怜。一会儿,颜色由乳白变为淡青,由淡青变为深绿,由深绿变为棕褐,由棕褐变为墨黑。翅膀亦由蒙蒙柔软变为透明、硬朗,脱胎换骨,色彩鲜明,由丑八怪而变为俏姑娘,这段蜕化过程,看得我入神,真是有趣极了。
晴天的傍晚,泥土干巴巴的,幼蝉出土实在吃力。我们在树下看到一些小洞还未全开,仅仅露出香头那么一小点,知道其下必有小蝉,恨不得它们快点出来,我们把小洞掏大,浇一瓢水下去,帮助它们快点出来,好做我们的猎物。如果性急用手指往洞内探索,它们会反向而逃,越爬越远。
早晨,天才露出一点肚白,睡眼惺忪,揉一揉眼眶,翻身下床,又跑到园里捡蝉去了。就是捡不到幼蝉,树干上的蝉蜕,三三两两,东几个西几个,可以捡到不少,积聚多了,卖给中药店,赚几个零用钱。因为蝉蜕是一味好中药,本草上说:蝉蜕有“止夜啼、定惊痫、逐邪热、杀疳虫”的功效。还记得小时候有不舒服,常常服用中药铺的“六味茶”,蝉蜕就是其中的一味。
宋朝周敦颐独爱莲,说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泉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比之为花中的“君子”。蝉呢?出脏土,破薄壳,抱高枝,凌霄汉,餐风饮露,与世无争,高鸣长吟,自得其乐。我想比之为昆虫界的“隐士”也恰当不过呢!
蝉的清高节操,令人爱慕,自古诗人颇多吟咏。如骆宾王的:“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李商隐的:“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借物喻人,可见一斑。
蝉,有这许多好处,小时懵然无知,想尽方法捉弄它,还要残害它的生命,吃它的肉,现在想来,真是太罪过了。几时回到故园,我要深深忏悔,再也不敢惊动它,看它自由自在的爬上高枝,听它自由自在的吟唱,声声高鸣,来警醒我的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