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走在大街上脸一般是严肃紧绷目不斜视的,一般不会面若桃花面带微笑。端阳见到我时,我正表情麻木的疾走着,若不是她大声的叫我的名字,我一时差点认不出了。她扛着一床竹凉席,拧个大挎包,双眸闪烁着无以言喻的惊喜,那么矮,那么瘦,满脸的皱纹和沧桑。她说心脏不好,来大医院检查,医生说一点小问题,注意休息和心情就行。
端阳从小就懂事勤快,手脚麻利,她家6兄妹,她老四。那时候,我们住的村子一年四季缺柴烧,尤其到了冬天,进山砍柴是家家户户很重要的一项艰巨任务。端阳小小年纪就担当起了全家烧柴的重任。我们砍柴要到很远的婆婆垭,往返都是崎岖山路。清早炒个现饭草草填填肚子出发,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扛着柴火回来已是天擦黑掌灯时分,又饿又累。
我第一次进山砍柴就是端阳带我的。先天仔细密谋,她给我讲了她们搞柴的很多趣事,挑凉担子、和对面山上的人打窝嗬、偷人家地里的生番薯……我被闪得心花怒放,兴奋难当,一夜都睡不着。天刚亮,瞒住家里人,悄悄赶到和端阳会合的地点,她问我吵现饭吃没?我说没,怕大人知道不让去。她塞给我两个热哄哄的番薯,叫我赶快吃下。那年,我只有7岁。
端阳扛着冲担雄赳赳的走在前面,我背个背篓屁颠屁颠跟在后面。翻过一座山,就是婆婆垭。这时候山里人正在做早饭,家家屋顶冒炊烟。端阳扯开嗓门喊起杨花柳:
当官的坐椅子屁股朝后哇,
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哇,
我命生的好有大舅二舅哇,
外甥讨压岁钱欲说还羞哇,
哎嗨哎嗨呀……
立刻就有好几个人远远的冲她打招呼,一看就是老熟人。端阳得意的回过头来对我挤眉弄眼,我万分佩服。她低声道:“搞好关系,进他们的自留山偷柴。”
她继续若无其事的大声唱道:
皇帝招我做女婿,
路途遥远我不去,
滴滴答答滴……
这是我第一次进山砍柴,其实一棵也没砍,端阳吩咐我只负责搬运。她穿着黑色的磨得只剩半截袖子的小棉袄,袖口露出几缕黑乎乎的棉花絮,一看就是哥姐穿剩的。她小小的身子在茅草刺蓬里钻进钻出,隔一会儿高举出几根柴,大声吆喝着递给我。
那可是深谷,草又和她的身体长的一样高。
端阳砍了一大堆,帮我扎了一小捆。她挑一担,我背一捆,我们就下山返回了。陡窄的山路我战战兢兢不敢过,她先把柴挑过去,再帮我把柴背过去,又手搭手把我牵过去,一边骂道:“死丫头没得用,把你嫁到老山岩去,鸡母大的蚊子咬死你。”
早上只吃两个番薯,没到中午我就饿得走不动了。端阳只好每走一段就放下自己的柴担子返路接我。她对我说:“跟你讲个秘密,不许告诉别人。我将来嫁人要嫁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气力莽壮,能挑得起300斤,我就再不挑柴了。”我羡慕的崇拜的望着她。
弹指一挥间,刹那芳华。我高考离家的那年她就出嫁了,嫁到很远的地方,再也没见过面。听说她丈夫是个开车的,时运不好,出了三次事故,每次事故都赔偿一大笔钱。后来把车卖了,去山西挖煤,煤窑垮塌又砸断腰椎,多年卧床不起。
今天,我怎么能够问:“端阳,你嫁的是不是满脸络腮胡子啊?你说的话有没有算数啊?”
又是麦子黄的季节。她高兴的对我说:“今年端阳节的时候,我给你包粽子,你喜欢吃的桐壳灰碱水粽子,你阿公包的那种狗脑壳粽子,我用柴火慢慢熬,熬一通夜,一咬一个牙齿印,喷香喷香。”我使劲的点头:“嗯,我等着你的啊!”
我一直都没有忘记端阳当年的歌声,那时她还是个10岁的孩子,尖尖的嗓子,高亢辽远,对于我是最好听最美妙的歌声,即使事隔多年也从来不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