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刚刚过去的漫长的寒冬里,隔一年之久,而且在一个欢乐的日子——鞭炮齐放的醉人的除夕,我还惦念过除夕留给人们真正的欢乐吗?正是那个普降瑞雪的黄昏,醲酒映着笑脸,箸影横斜桌上。我享受过了,并不甚欢。我的客人们俯身桌面,面颊酡红,笑谈着,一边也寻找那新的慰藉,这顿饭安排在一年的辛劳之后,益发显得惬意万分。
“何必呢!”我喃喃道,“那样我再想起那佳节,再面对这热闹时,就不致于那么失落,不致跟着新年日历的每一页翻过,就又是一批新的美好愿望惨遭屠戮。啊,但愿——新年又何在?
现在总算给了我答案,新年钟声和着人们的欢呼奏响。眼前是太平安乐的景象:手掌,尖叫,祝辞,目光,虔诚,星辰……大家笑了,充满希望。“新年到了,希望来了!简直难以置信。光阴匆匆,竟这般迅速。不用再去谛听都市中冷漠的寂静了;不用再去观看上演冷暖人生的闹剧了。幸福了,真的幸福了!一瞬间,去年的失望粉墨登场扮作希望又被人们寄托在来年的不可知中了。这些旧事不属于我们,我们已焕然一新!”一年的时间太长了也太难了。我们多数人确乎已然忘记了去年此时充满希望的笑。我却难以忘怀。
我们许下同一个新年心愿——一点一滴由我们补充——殊途同归,只望:“但愿我们能找到这样一个社会,那里的人关心的不是现在人们关心的。而是自然,是纯粹的美,是仁爱,人人像一家一样,公平相待,自然和谐!”是上古圣贤《诗三百》中的某些诗篇描绘的逸节,是孔夫子构想的天下大同的清风,而这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像沙漠中的水滴,早已杳不可寻。也就是说我们的愿望正年复一年地破灭,但我们又年复一年地许下同一个心愿。
现实之车正在一天天地驶离真实与幸福。此刻我们不能像我们祖先一样活在一个与世无争的世界中赞美造物。我们不能在温暖阳光的覆盖下安然入眠,因为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仰望碧蓝的晴空时,可能突然会瞥见一大串某超级大国战机恐怖狰狞的幻影。在我们俯视那光滟的远海时,而时刻担心波面上会猛然浮起某无耻民族屠杀鲸鱼的血污。然而他们不是我们,他们会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纯洁剔透的天空,却仍向其中排放有毒气体,而不会丝毫没有受着内疚的跟踪?他们会赞不绝口地提到某稀惜鸟类的艳美的羽毛,却想着用这装饰他们的尊容而一点不会被良知所拷问?
自然的美属于热爱它的人,再闹的光与电都不能装点或掩盖,又无处不在。大雁、红嘴雀以及那庭中草叶间徘徊的褐色小东西,它们和我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松鼠在松枝上探头张望,那针叶尖上还白露未晞。轻如羽翼的朝霞依然隐浮在天际;远处不时传来久别的天籁;而冬日正暖着我的面庞。这一切都是多么和谐。这里见不到贪婪可恶的灰蛇冷不防地穿叶而出,把善良的小鸟攫去。这里也没有歉疚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逸乐中唤走。一切都是无限美好,白璧无瑕。这时举目四望,不管看看脚边的黑色圆石,打磨地那样光滑,恍若神话中上古神鸟的卵,而且圆心呈鸡骨白;还是眺望这里至地平线的一带平旷,它平躺在韶光的笑容之下,几乎要安详睡去,这里没有竹篱,一片平芜,但有许多安详的树木,还有那纯白的飞鸟,翱翔在色如鹅膏的耕地,或青如橄榄的绿野之间;不管是注视的是一株刚破土的蒲公英,并赞叹它凌霜开放,还凝眸于那齐整的灰绿色林木之上乳白色云帘松软卷起,光影暗浮——一切又是多么美好,没有人会厌倦这图景。而这是只在大自然有一个风和日丽的心情,而且人们的心情也像大自然般闲适纯美的时候,方能有幸一睹的。而这一和谐的号角也曾感动过我们的先辈。
整个世界沉浸在这除夕的佳氛之中。我对痛苦和欢乐的区别也分辨得比以往更加透彻,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喜悦或更多的宽慰,争名夺利的外衣与装备仍笼罩着我们,但在精神内质上我们确已感到巨大的差别,那是困厄之中逐渐消沉还是猛然回头的巨大差别。
世界的平静被打破之初,据说一位哲学家曾西去函谷,把自己关在文明世界之外,不务世事,不见宾客,充耳不闻杀伐之声,障目不睹残暴之行,唯自清静无为——不知他自得清静几许,难道这是智者所为,抑或是这悲凉于其身有切肤之痛?难道仰视苍穹的博大真能坐忘同类的普遍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