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黄土高坡长大的父亲怎么也没想到而立之年能走进国营大型煤矿,更没想到能在井口食堂成为大厨,而且这一干就是30年。想当年,全矿厨师比武,炝炒烹炸、菜案、面案,父亲都是拔头筹的,样样了得。从乡里乡亲的话里话外也有所耳闻,尤师傅是真正的大厨,是厨中高手。
父亲30岁时,父母拖着一双儿女远走他乡另立门户。为了养家糊口,父亲赶起了马车,尽管起早贪黑、风餐露宿,家里生活仍然十分窘迫。邻居裴姨看见此情景,非常同情,千方百计托人在河东的煤矿食堂给父亲找了份做饭的工作。从此,父亲步入了厨师这行,在烟熏火燎和锅碗瓢盆中开启了自己的人生。
父亲在工作单位的大师傅形象我们无法目睹,在家里也很难见到,每年春节前夕准备年饭时才得以显露身手。母亲帮其配料打下手时,父亲总要求盐、醋、酱油、味精等调料各放一个小碗内,用时勺子一撩很顺手,食堂的做派自然流露出来,母亲总说真是烂戏排场大,父亲却说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磨刀不误砍柴功啊。
家乡有种传统佳肴叫“合碗碗”,记得儿时村里人过年时家家必备。父亲买肉时已经有了谱,五花肉是做腐乳肉的,红肉是做小酥肉的,带骨头的是做排骨肉的。根据不同种类的需求,做起来很繁琐也很讲究,有的肉需提前煮熟、切片、伴料,有的需生肉切片油炸、再伴料等工序,最后整整齐齐码在一个个小碗内,这种小碗就像古装剧里喝酒的小黑碗一样,不论社会如何发展,人们始终没有换掉这种粗笨的餐具,生怕影响这种传统美味的品质。我家的这种碗储存有二、三十个,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派上用场。肉往小黑碗里一码,上笼蒸一、两个小时,随着炭火的熊熊燃烧,铁笼冒着蒸气,香味随即散发出来,卸下笼屉,色香味俱佳的“合碗碗”就做成了,左邻右舍都夸父亲的厨艺棒,纷纷上门请他帮忙,父亲爽快地答应着,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而脸上却荡漾着惬意的微笑。
我天生没有口福,对于“合碗碗”的腻香难以接受,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抢食却故作镇定,唯独喜欢父亲做的一盘清炒豆腐。白嫩嫩的豆腐切成小块,开水锅里一汆,油锅里一炒,葱切成马蹄段,炒瓢颠起来,豆腐上下翻腾着,使其炒至均匀入味,出锅时勾入芡汁,最后淋入明油出锅,整个窑洞里清香弥漫。普普通通的豆腐,经父亲如此这般的炒作,让人不由得垂涎三尺。此外,父亲还做了豆腐丸子、烩菜等,都是平常吃不上的好饭,大厨家的家宴味道一定是最好的。清贫的年代,对过年的盼望,在此刻得到满足。直到如今,每年过年浓浓的乡愁依然会袭上心头。
父亲是位好厨师,“老实好人”比好厨师名声更大。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的温饱问题还未解决,尽管有母亲这巧妇周旋,每天端起野菜、粗粮饭碗都发愁下咽。在那时当厨师的三核桃俩枣往家夹带也是常有的事,同村厨子狗小家邻居常常给母亲传闲话,说人家常常飘来的肉香刺激了她,认为我家的饭菜也该是油水不断。父亲听了此话后说这万万使不得,要遵守职业操守,做人的本份不能丢。母亲拗不过父亲,狠狠甩话过去:“你自私,只管自己白面、肉饭下肚,和孩子们一点感情也没有。”煤矿食堂的发糕味美可口是远近闻名的,小时总盼望父亲能够给我拿一块回来尝尝,直等到父亲退休也未能如愿,因此对父亲“两耳不闻家里事,一心只做公家人”深存芥蒂。后来父亲的举动打翻了我和母亲的念头,他利用下班时间,把食堂废弃的南瓜籽挤了出来,清洗的干干净净,晾干,拿上糖精炒熟,给我们带了回来,足足有三斤重,我们姐妹欢喜的如小喜鹊。隔上一段,父亲就能给我们带回一次,让我们的童年吃足了瓜子隐。这也是父亲当了一辈子厨师,我们占过的仅有的便宜!有一次,父亲一边掏瓜子一边严肃地说,咱村的厨子狗小受处分了,领导让他作了检查,说以后发现小偷小摸的一律开除,还是老话说得对,“想得狠,失了本”呀! 母亲也说还是规矩人常在!
小时候,老师总爱问:“你的理想是什么?”答案中当科学家、老师、医生占多数,没有一个人的理想职业是厨师,村里的男人们从来不在炉火旁做饭,会当大厨的男人很少,因此总觉得厨师是很烂的职业,对于父亲的厨师身份,总害怕同学们笑话。村里婚丧嫁娶事宜是常有的,父亲常被邀请去帮忙,每次父亲都早早和别人调好班,白大卦一穿,厨师帽一戴,非常用心的帮忙掌勺,父亲的美厨技术,常被品尝过的同学、老师夸奖。渐渐地,父亲高大的形象在我心中树立起来。
有一次,父亲在学校旁一家帮忙。下学后,我跑过去,想一睹父亲下厨的风采。好家伙,火炉垒起1。5米高,父亲甩开膀子,左手掌瓢,右手掌勺,过油肉片翻滚着,火苗窜的很高,条案上,油、盐、酱、醋摆了一片,方寸之地,父亲得心应手,姿态潇洒自如。父亲见到我,空闲下来给我炒了小半碗白豆腐,爽滑细腻的味觉让我恍惚过了一个好年,好美滋味啊!父女之间深深的爱更加升华了。
父亲一生深爱他的职业,锅碗瓢盆交响曲奏出了人生的节拍。他常说:“人这辈子,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比起一年四季在矿井底下挖煤的那些弟兄们,我已经享了清福了,人要知足啊!”与世无争、宽容大度的胸怀伴随着他度过了93个春夏秋冬,如今仍耳聪目明,就连儿女的电话号码都记得清清楚楚。